渔火在江面上晃出细碎的金斑,嬴子羡把最后半块冷粥扒拉进嘴里,碗底磕在木桌沿上发出轻响。
老渔翁还站在窗下,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草绳滴成串,“说是李斯丞相亲自写的折子,说宗庙壁画年久失修,要按周礼重绘‘九卿议政图’,还特意空了块位置——”
“题‘待补十九子遗像’。”嬴子羡替他说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粗瓷碗沿。
他记得徐衍前日来岛上送《信治新律》时,案头摆着半卷《周礼注疏》,当时还笑徐博士“研究旧典倒比我认真”,如今倒成了李斯的由头。
“公子?”老渔翁见他不言语,试探着往窗里探了探,“可要回咸阳?苏使君昨日还派人送了信鸽来——”
“去。”嬴子羡突然起身,草席被带得滑下竹榻。
他扯过墙角的粗布短打套上,发绳松松系着,发尾沾着草屑,“给我备条快船,顺流到咸阳要多久?”
“辰时开船,未时能到。”老渔翁应着,转身去后院解缆绳。
嬴子羡弯腰捡地上的鱼篓,竹篾扎得掌心发疼——这副模样,倒真像个急着进城卖鱼的渔夫。
咸阳城的匠作坊飘着松烟墨的苦香。
嬴子羡蹲在青石板上,鱼篓里的鲫鱼扑腾得水花四溅。
他已经在这儿蹲了三日,每日辰时来,酉时走,换一碗油泼面填肚子。
今日是第四日,画稿该干得差不多了。
“哪来的叫花子!”看门的小吏踢了踢他的鱼篓,“匠作重地也敢蹲?不怕打断腿?”
嬴子羡缩着脖子赔笑,鱼篓往怀里拢了拢:“官爷行行好,我就想看看新画的壁画——我家柴房漏雨,想讨点废木料补补。”小吏嗤笑一声,转身回门房烤火。
他望着门内廊下那幅半人高的画稿,墨色在宣纸上晕出模糊的轮廓,李斯的题字“待补”二字还未干透。
申时三刻,画师捧着新研的朱砂从偏房出来。
嬴子羡摸了摸怀里的陶瓶,瓶底沉着混了鱼油的药泥——这是他昨日夜里偷偷用渔船上的桐油混了江边红土熬的,遇水即溶。
他假装踉跄着起身,鱼篓甩出去,“哗啦”一声,半桶腥气的鱼汤泼在画稿上。
“你!”画师尖叫着扑过去,水痕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我的画!这是丞相要的——”
“对不住对不住!”嬴子羡蹲在地上捡鱼,嘴上赔罪,眼睛却盯着画稿。
药泥混在鱼汤里渗入纸背,原本平整的画纸渐渐鼓起细小的泡,像被虫蛀过的旧书。
揭像大典那日,咸阳宫的飞檐上挂着雨珠。
李斯穿着玄色朝服站在阶下,望着高墙上新绘的壁画容光焕发:“此图既彰先帝仁德,又留贤路以待后俊——”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众人慌忙退到廊下,却见那方“待补”的空白处突然起了变化:墨色顺着雨水蜿蜒,“待补”二字渐渐晕染,竟成了个歪斜的“柴”字。
更奇的是,空白处的轮廓在雨水中显影,分明是个蹲着的人影,怀里抱着个缺了口的陶碗,活像市井里啃饼的乞儿。
“这……这是妖术!”赵九章脸色煞白,伸手去擦墙面,雨水混着墨汁糊了满手。
李斯盯着那团墨迹,喉结动了动,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百姓们挤在宫墙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哄笑。
有卖炊饼的老妇拍着大腿:“我就说阿篾最会整这些!上月我家灶塌了,还是他帮着修的——合该这画里补柴火!”
苏檀站在观礼席最后排,嘴角勾了勾。
她摸出怀里的拓本,上面歪歪扭扭的“柴”字还带着水痕。
待李斯被抬走,她转头对随从道:“送呈《信治荒诞录·贰》,附评:‘当神圣成为笑料,旧权柄自崩。’”
消息传到始皇帝案头时,嬴政正翻着徐衍新呈的《河防条令》。
他盯着拓本上的“柴”字,突然笑出了声:“联的十九子,若真入画,该是蹲灶台烧火那副模样。”提笔在拓本空白处题了行小字:“宗庙壁画,当绘百工。”
嬴子羡是在回岛的船上听说这些的。
他倚着船舷剥菱角,听艄公绘声绘色讲宫里的热闹,忽然瞥见江边石滩上几个孩童正用炭条画画。
他跳上岸,见石头上歪歪扭扭画着个泼鱼汤的身影,旁边题着《阿篾毁像图》。
“小友。”他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半块芝麻饼,“这画儿画得好,就是有个错处——那日我是真饿,才打翻鱼汤。要画就画我偷柴,偷柴才像我。”
孩童们眼睛亮起来,抢着要饼:“阿篾叔叔偷过谁家的柴?”
“偷过徐博士的书案脚,偷过苏使君的炭盆架,”嬴子羡掰着饼渣,“最妙的一回,偷了丞相府的影壁砖——”
“骗人!”最小的娃咬着饼渣笑,“影壁砖能当柴烧么?”
“不能,”嬴子羡眨眨眼,“但能垒个灶台,烧锅热汤。”
暮色漫上江滩时,他转身往船上走。
孩童们还蹲在石头前涂涂画画,新添的小字被晚风掀起:“这贼,比官可爱。”
江风卷着湿意钻进衣领,嬴子羡突然想起岛上的老井。
那口井还是他刚搬来时挖的,井水深得很,盛夏喝着都凉丝丝的。
前日老渔翁还说,今年春旱来得早,江里的水都浅了——
“公子!”艄公在船上喊,“要起风了,快上来!”
嬴子羡应了一声,踩着跳板上船。
他望着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徐衍昨日信里提的:“江南数县报旱,井水见枯。”指尖无意识敲着船舷,目光掠过江滩上的石头,那里孩童的炭笔画被夜露浸得模糊,唯“偷柴”二字还清晰。
船桨划开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嬴子羡望着江心的月亮,忽然低笑出声——这摊浑水,倒真卷得热闹。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