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的风裹着湿冷的潮气扑上江堤时,李伯的手还攥着三柱香。
他望着浪头拍在新筑的堤坝上,水花溅得老高,喉咙动了动:要不...还是按老规矩?
李伯!王铁柱扛着铁锹从土堆后转出来,后颈沾着草屑,您忘了上月阿篾在《防溃三策》里写的?
潮声高过人声时,香火烧不过夯杵!他用铁锹头敲了敲墙上新刷的白灰——上面歪歪扭扭抄着夯土要分层,每层三寸紧,迎水坡植柳,根须固泥皮,是他带着小工们连夜用锅底灰抹的。
几个壮实的汉子从堤脚直起腰,额头的汗混着泥水往下淌:铁柱说得对!
上回东坝溃堤,不就是因为信了什么河伯显灵,耽误了抢工?
李伯的香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他望着二十步外堆得像小山的新土,又看看自己发抖的手——十年前修堤,他能扛着五十斤的土包跑三趟不喘气,如今才搬半筐就腰眼发疼。可...可春汛比往年来得猛
猛就多夯两杵!王铁柱把铁锹往地上一插,老少爷们儿,记不记得上月阿篾来教夯土法?
他说人勤能补天懒,咱今儿就把这话夯进土里!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江面上,惊起一群白鹭。
人群突然静了片刻,接着爆发出粗哑的应和。
李伯看着年轻人挽起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夯杵磨得发亮的小腿;看着妇人们提着瓦罐来回送热水,陶碗磕出清脆的响;看着连半大的娃娃都蹲在土堆边,用小木棍学着画分层线——像极了那日阿篾蹲在沙地上,用树枝给他们画的图。
他摸出怀里的香,轻轻搁在堤边的老槐树下。
风卷着纸灰掠过他的鬓角时,他听见夯杵撞地的闷响连成了片,像大地在打鼓。
三日后,春汛的头波潮水拍上堤坝时,王铁柱正蹲在堤顶啃冷馍。
浪头涨到齐腰高,却只在草皮上舔了舔,连泥都没卷走一星。
他抹了把嘴站起来,突然发现远处江滩上有个蓑衣人,正弯腰用树枝戳堤脚的泥。
是...是阿篾显灵?有人颤着声喊。
王铁柱抄起铁锹就冲下去,却在离那人三步远的地方刹住脚——蓑衣下露出半截补丁摞补丁的裤管,是巡防卒老张。
老张抬头,皱纹里沾着泥:傻小子看什么?
我数了,这段堤脚有三处松,得补。
人群哄笑起来。
不知谁先起的头,有人哼起新学的调子:阿篾不是天上仙,阿篾是个泥腿汉...
研习所的演武场上,苏檀的手按在一摞竹简上。
火盆里的火焰舔着竹片,噼啪声里飘出焦苦的墨香。
她身后站着三十七个弟子,最前排的小徒弟攥着半卷没烧完的《阿篾语录》,指节发白:使君,这是百姓抄了三个月的...
烧。苏檀的声音像淬了冰。
她指尖划过最上面那卷,竹青上歪歪扭扭写着阿篾说,吃饭要放盐——这是上个月西市卖炊饼的老周抄的,说是阿篾在他梦里说的。
她垂眸,看见自己袖中露出半片纸角,那是唯一没烧的:创始者无名五个字被她用朱笔框了,边缘已经起毛。
火盆里腾起更高的焰。
小徒弟突然开口:使君,那...系统呢?
苏檀的手顿了顿。
风卷着火苗掠过她的眼尾,她想起许多年前的雪夜,有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举着沙漏冲她笑:这破系统净坑人,等哪天它没能量了,老子高低要放串鞭炮。
系统?她望着火盆里的灰烬,声音轻得像叹息,又突然拔高,我们只有规则。
演武场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弟子们望着她发顶的银簪——那是用当年系统奖励的玻璃渣磨的,如今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少府的库房里积着薄尘。
徐衍蹲在旧木箱前,袖口沾了墨渍。
他翻到第三层时,一本牛皮纸包着的册子突然滑出来。
展开的瞬间,他屏住了呼吸——泛黄的纸上画着层层叠叠的方框,标着农部工曹谏议司,正是当年嬴子羡在酒肆里信手涂鸦的大秦信治模型图。
角落的小字已经模糊,他凑近辨认:最终目标:让这张图没人记得是谁画的。
徐衍的手指轻轻抚过字迹。
他想起昨日在讲堂,有个弟子举着模型图问:这是谁画的?他当时说佚名,弟子哦了一声就接着讨论农部与工曹如何互查,再没追问。
他摸出随身的狼毫笔,在图背面写下作者佚,然道可行。
墨迹未干时,他捧着图登上讲堂的梯子,将它挂在最中央的位置——那里从前挂着始皇帝的画像,如今落了灰。
话亭外的槐花开了。
始皇帝坐在青石板上,听几个妇人唱新编的《无名谣》:无名手,挖河沟;无名嘴,说根由;无名走后春长在,大江大河不回头...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童子突然扑到他膝前:皇上皇上,谁是阿篾呀?
嬴政的手指顿在膝头。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秋夜,十九子缩在偏殿的炭盆边啃烤红薯,说:阿爹,等儿臣哪天不在了,您就说我早夭,没谥号——省得后人烧香磕头,怪麻烦的。
一个懒得当祖宗的家伙。他笑着摸了摸童子的头。
归宫的路上,他望着车窗外渐沉的夕阳,对随侍的史官说:去宗正寺,把十九子的名录...抹了吧。
陛下!史官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简册,十九皇子虽无大功,可...
无谥,早夭。嬴政望着车帘外飞逝的宫墙,声音轻得像风,他啊,最怕被人记着。
江心雾岛的夜黑得像泼了墨。
竹屋里的火折子噗地亮了一瞬,又倏地熄灭。
嬴子羡蹲在灶前,望着最后一点火星子窜进灶膛。
他摸出怀里的陶碗,碗底的字是他用碎瓷片刻的:老子的咸鱼尾巴,终于甩干净了。
晨雾漫上来时,他把碗轻轻搁在岸边。
江水漫过碗沿的刹那,他听见远处传来划桨声——是给岛上送盐的船,每月初一准时来。
他转身往竹屋走,却在门槛前顿住脚:屋里的木架空了,沙漏没了,连当年刻坏的断桨都不见了。
走得倒干净。他嗤笑一声,抬脚跨出门槛。
千里外的狄道,盲叟旧居前围了一圈孩童。
新来的说书人拍了下醒木:话说那年大旱,是谁挖了第一锹?
我阿爹说,是隔壁王大叔!
不对不对,我娘说是东头卖菜的张婶!
都不对——说书人故意拖长音调,是个穿粗布短打、说话带点怪腔的后生,可等堤坝修好,他就坐船走了,谁也没看清模样。
孩童们哄闹起来。
没人注意到,狄道城外的洮河边,一叶扁舟正往雾里划。
船头立着半截断桨,桨座上嵌着块陶片,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西里坊谢阿篾引水法。
江风卷起船帆,将扁舟往更浓的雾里送。
那里没有名字,没有传说,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和着远处传来的《无名谣》,一波波漫过千里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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