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雾岛三天没有生火,渔民们已经开始在渡口焚香。
起初只是几个老妇人抱着陶罐来祭拜,她们说夜里梦见一个穿蓑衣的少年站在雾中,碗里盛着半勺米汤,说“饿了三天,就等这一口”。
后来消息传开,有人说听见岛上半夜有吟诵声,像是在念什么“拒绝内卷,从我做起”;还有人坚称看见一道青色身影踏浪而行,手持破碗,向天一举,顿时风停浪静。
“阿篾已经成仙离去了!”
“那是上天接他走了!”
“我们得上岛祭拜,求他保佑渔获丰收!”
初一送盐的船刚靠岸,就被一群手持香火的民夫围住。
他们要抢船登岛,献上三牲五谷。
可船才离岸十丈,浓雾便如墙般压来,桨橹打空,方向尽失,只得仓皇退回。
有人说,这是阿篾不愿被打扰,设下仙障;也有人嘀咕,怕是江神护法,不容凡人窥探真容。
而此刻,岛心竹屋的灶膛里,正燃着一簇微弱的火。
火苗是用系统残留的日历残页点燃的——泛黄的纸片上印着:“2023年9月15日,周一,宜摆烂”。
纸角还残留着系统提示音的虚影,像极了当年那句“宿主,今日KPI未完成,即将触发社死惩罚”。
嬴子羡蹲在灶前,盯着锅里翻滚的糙米粥,热气扑上他的脸,模糊了视线。
“老子这辈子,就图个吃饭不求人。”他吹了吹粥面,低声嘀咕,“也不求人记,不求人拜,更不求人拿我当神仙供着。”
他摸了摸怀里的陶碗,那是他最后的私物,碗底刻着一行歪字:“老子的咸鱼尾巴,终于甩干净了。”可昨夜他听见远处传来诵经声,知道这“干净”二字,怕是再也守不住了。
他冷笑着,将碗塞进屋外芦苇丛深处,又披上那件破旧蓑衣,拎着空陶罐,一步步走向岸边礁石。
雾正浓。
他站在礁石上,身影在灰白中若隐若现,像一缕未散的魂。
远处,那群民夫正踮脚张望,忽然有人惊叫:“快看!是阿篾!他在那儿!”
“圣人显形了!”
“他手里端着碗——那是赐福之器啊!”
人群齐刷刷跪倒,叩首如捣蒜。
嬴子羡冷笑,抓起一把湿泥,猛地甩向江面。
“啪!”
泥点溅起数道涟漪,在雾中荡开如花。
“看清楚了,”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雾气,“是浪花,不是神通。是人,不是仙。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有功夫腾云驾雾?”
可没人听。
有人高喊:“这是避世显灵!凡人不可直视真容!”
还有人掏出刻刀,当场就在木牌上描摹他的轮廓:“得供起来,保我家娃儿读书开窍!”
嬴子羡气笑了,转身便走,靴底踩碎一截枯枝,故意发出响动。
他就是要他们听见——听见一个活人走路的声音,而不是什么仙乐袅袅。
可他知道,听见了也没用。人心若要造神,一根草都能变成天柱。
三日后,咸阳信治中枢。
苏檀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卷《舆情简报》,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江心雾岛,民众聚众祭拜,称见‘阿篾显形’,香火日盛,已有立祠之议。”
她放下简报,提笔写下一行批令:“命讲坛司即刻绘制‘雾中身影’图样,张贴各郡县研习所,标题为《群体幻觉成因考》。凡自称见‘阿篾’者,可免费听讲三日,赠粗布一匹,盐半斤。”
属官迟疑:“这……怕是伤了民心?”
“民心?”苏檀淡淡抬眼,“若连真假都分不清,谈何治世?阿篾若真在乎,就不会躲去岛上喝粥了。”
消息传出,百姓起初愤愤:“讲什么幻觉?我们亲眼所见!”
可等真有人去听讲,才发现那画中“阿篾”竟穿着三品官靴,腰佩玉带——可谁不知道,阿篾最后穿的是草鞋,连袜子都是补丁摞补丁?
老农拍腿大笑:“难怪我昨儿看见他头戴冕旒!原来是我自个儿想他当皇帝!”
渐渐地,香火冷了,传说淡了。
有人开始说:“阿篾要是真成仙,咋不显个真身,给咱降场雨?”
苏檀得知,只轻轻合上卷宗,望向窗外。
雾岛方向,江风正起。
她低声自语:“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可你若真想被遗忘,又何必留下那碗?”
而千里之外的江心雾岛,嬴子羡正蹲在岸边,用小刀在一块浮木上刻字。
刻得极慢,像在告别。
忽然,他抬头望向对岸——那里,一座新立的研习所正传出朗朗书声:
“……故群体幻觉者,非神迹也,乃心有所执,目有所寄……”
他怔了怔,随即笑出声,把浮木往江里一推。
木片随波而下,上面刻着两行小字:
“我不是神。”
“但你们需要时,我也可以是。”
江风卷雾,水声不绝。
而在某卷未署名的旧册边角,有人悄悄写下一行批注:
“所谓创始,不过是有人先点了一盏灯——至于谁点的,重要吗?”【第93章】火不是神迹,是风吹的
夜色如墨,浸透江心雾岛。
嬴子羡蹲在熄灭的灶前,余烬尚温,灰里还埋着半张烧焦的日历残页——“2023年9月15日,周一,宜摆烂”。
他盯着那点残火,像是在看自己最后一丝执念的归宿。
“系统啊系统,你说你要卷死所有人,结果我快被你卷成圣人了。”他低笑一声,嗓音沙哑,“可老子不想当什么救世主,就想喝口热粥,睡个安稳觉。”
他站起身,将锅倒扣进火堆,又拾起那口陪伴他三载的破陶碗。
碗底刻着的“老子的咸鱼尾巴,终于甩干净了”已经模糊不清,像是被时间啃过一口。
他没再犹豫,双手一合,连碗带米汤尽数倾入江中。
“哗——”
水流吞没声响,也吞没了最后一丝属于“嬴子羡”的痕迹。
他转身,一脚踢翻铁锅,推入火堆。
火焰“轰”地腾起,映得整座小岛忽明忽暗。
火光中,他仿佛看见前世工位上那张泛黄的便利贴,字迹歪歪扭扭却刺眼至极:
“今天也要努力摆烂啊。”
那一刻,他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笑,还是火光在跳。
“摆烂?老子这辈子就没真正烂过。”他喃喃,“从讲‘内卷’开始,到种土豆、办选秀、救皇帝、改官制……我哪一步不是被你这破系统逼着往前滚?”
火势渐弱,他背起一只空篓,手中握着一根断裂的桨柄——那是前日撑船时被礁石磕断的,如今只剩半截木头,却成了他唯一的行礼。
他迈步,踏入江心浓雾。
水没过脚踝,寒意刺骨。
雾如墙,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岸边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很快被潮水抹平。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长安信治中枢讲坛司。
徐衍立于高台,身前是刚誊抄完毕的《信治年鉴》初稿。
编纂官躬身请示:“大人,是否单列‘创始纪事’一卷?以记阿篾开坛授道、设研习所、启民智之功?”
满堂静候。
徐衍却不语,只提笔蘸墨,在“创始纪事”四字上轻轻一划——墨线如刀,斩断虚名。
他落笔新题:“公共议事起源考。”
众人愕然。
他又提笔加注:“据江南三十七村口述,首场议事因争水渠开闸时间而起,发起者为寡妇李氏。议定后立石为证,谓之‘公时碑’。”
“这……”有老学官忍不住开口,“阿篾曾亲赴江南调解水讼,莫非不记?”
徐衍笑了,笑意清冷却通透:“记?当然记。但他不是‘始者’,只是‘闻者’。他听见了争执,来了,说了句‘你们自己定规则,别跪着等神仙’,然后走了。火是风吹的,路是脚踩的——哪有什么天降圣人?”
他合上卷册,目光扫过众人:“我们若把一个人捧上神坛,那以后百姓再遇难题,抬头望天,而不是低头看地。这才是真正的愚民。”
夜深人静,长安话亭。
一排孩童围坐,清脆童声唱起新编俚谣:
“无名者起,不署其姓,
一言如火,燃遍野径。
不拜金身,不立碑影,
风过处,自有回声。”
始皇帝闭目倚席,手中拄着一根普通竹杖,白发垂肩。
他听着听着,忽然轻声问身旁侍立的内官:
“你说……今晚的风,是从江南来的吗?”
内官一怔:“回陛下,今夜东南风起,确是从江南方来。”
始皇帝缓缓睁眼,望向窗外夜空,唇角微动,未语。
而此时,江南某处村落外河湾。
水面沉滞,倒映着铅灰色的天。连日阴云压顶,空气闷得发腥。
一个赤脚少年蹲在岸边,皱眉看着淤塞的河道。
他顺手折下几根柳枝,胡乱绑成个歪歪扭扭的架子,随手插进浅滩泥中,想试试能不能把水引开。
水流,竟真的开始缓缓改道。
他挠了挠头,没多想,转身跑回家吃饭。
可就在他走后不久,对岸的老农眯眼看了半晌,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哎!这法子……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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