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下了七天。
江南的河湾涨得发黑,泥浆裹着断枝烂叶在低洼处打转,像一锅煮不熟的粥。
田埂泡塌了,村口的石桥底下卡满了杂物,水过不去,倒灌进田里,眼看着刚插下的秧苗就要烂在泥里。
赤脚少年阿禾蹲在岸边,眉头皱成一团。
他不懂什么治水方略,只晓得再这样下去,全家就得喝西北风。
他顺手折了几根柳枝,胡乱拧成个歪歪扭扭的架子,又找来几块石头压住,往浅滩一插,嘴里嘀咕:“要不……试试?”
风掠过水面,带着湿腥气。
柳枝搭成的简陋支架在水流冲击下微微晃动,可奇怪的是,原本淤塞的河道竟开始缓缓分流。
一股细流顺着柳枝引导的方向,绕过堵塞处,重新汇入下游。
阿禾愣了愣,挠了挠头:“还真行?”
他没多想,拍拍屁股就回家吃饭去了。
可就在他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对岸的老农扛着锄头路过,眯眼看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哎!这法子能成!”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二天,三里外的村子也照着模样扎起了柳架;第三天,五个村联合动手,在主河道摆出一排“柳枝阵”,层层拦截、导流、分压,竟硬生生把一场潜在洪灾压了下去。
有人开始议论:“这不就是当年阿篾的‘导流桨’变的?”
“胡说!”阿禾蹲在村口啃红薯,听见这话直接呛了口,“阿篾?谁啊?他那破桨早沉河底喂鱼了!这是我自个儿想的!”
众人哄笑,却没人反驳。
因为的确——没人见过阿篾用柳枝,也没人见过那传说中的“导流桨”长什么样。
只知道百年前有个叫“阿篾”的人,在江南讲过“共治水、定规则”,可具体做了什么,早已模糊成一段神话。
而如今,柳枝阵已在民间自发蔓延,无人号召,无人下令,全凭百姓口耳相传、自行改良。
数日后,一队轻车简从驶入江南腹地。
车上走下的女子素衣木簪,眉目清冷如霜雪,正是信治中枢执行使——苏檀。
她站在河岸高处,望着那一片由无数柳枝编织而成的导流阵,良久未语。
身后的随员低声提醒:“这形制,与旧制‘导流桨’颇为相似,是否按例登记,归入‘先贤遗策’库?”
苏檀淡淡扫了他一眼:“谁定的‘先贤’?谁立的‘遗策’?”
随员一怔。
她缓步走下堤岸,径直来到工坊前。
那里,工匠们正按照阿禾的原始模型,用竹篾加固柳枝,试图做出更耐用的版本。
苏檀拾起一具新制的柳枝导流器,细细端详,忽然开口:“从今日起,此物不再称‘仿导流桨’或‘阿篾旧法’。”
她顿了顿,声音清越如钟:“名为——‘群策束’。”
四周寂静。
她命人取来铜模刻字,亲自执笔写下铭文:“非师授,非神赐,集思成器。”
话音未落,她转身走向库房,令人抬出十具尘封已久的青铜模具——那正是当年朝廷为纪念“阿篾导流桨”而铸造的官方标准器。
在众人惊愕目光中,苏檀亲手执锤,一具具砸毁。
“工具若成偶像,便该毁了重造。”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雷,“若一道柳枝要等圣人赐名才敢用,那百姓永远只能跪着等风来。”
工匠们面面相觑,冷汗涔涔。
可就在这死寂之中,一名老匠人忽然放下工具,缓缓鼓起掌来。
一下,两下……继而,整个工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长安研习所“去名堂”内。
徐衍立于堂中,面前摆着一排“阿篾遗物”:破碗、旧蓑衣、半截木杖,甚至一块据说是“阿篾坐过的石头”。
他淡淡道:“今日考据最后一物。”
学员上前,反复查验,最终摇头:“石无纹,土无痕,碳测定亦无特殊年代标记。此石……普通至极。”
徐衍点头,将石头高高举起:“那为何有人千里送石,称其为‘圣座之基’?”
无人应答。
他环视满堂青年,缓缓道:“你们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无知,是把无知供上神坛。我们纪念一个人,不该靠虚构他的神迹,而是继承他敢于质疑的勇气。”
他将石头重重放下:“真正的遗产,是你们现在敢说——这玩意没用。”
满堂静默。
继而,掌声如潮,久久不息。
夜深,江南某村议事角。
篝火燃得正旺,村民们围坐一圈,争论不休。
雨刚停,桥基松动,有人提议重修,有人反对花钱。
忽然,一个老汉叹了口气,喃喃道:“要是阿篾还在……必有妙策。”
话音刚落,旁边一位老农猛地拍案而起,须发皆张:
“他在也不过一票!”暴雨初歇,夜色如墨,江风裹着湿气漫过河滩,吹得议事角的篝火忽明忽暗。
人群尚未散去,争论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
那句“他在也不过一票!”像一把锤子,砸碎了百年来人们对“圣人救世”的幻想。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粗布短褐、披着蓑衣的老者缓步走入火光圈内。
他背微驼,发花白,脚上沾泥,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农夫。
可当他抬头时,眼角那道细长的疤痕在火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年轻时被剑气所伤的旧痕,如今早已无人识得。
“我附议。”老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穿透了岁月的尘埃。
众人一愣,随即纷纷点头:“说得是!多数决,修桥!”
“明日开工,每户出工一天!”
“木料从老林里砍,不走官道!”
议定之后,人群散去,唯有那老者站在原地,望着熄灭的篝火,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随从远远跟在后头,压低声音道:“陛下今日……真像换了个人。”
始皇帝没回头,只轻轻掸了掸衣袖上的灰:“以前是朕替他们想,现在是他们自己想。这不是换人,是天下醒了。”
他不再说话,脚步却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十年巡游,三登泰山,拜仙问道,求的不就是长生?
可如今他忽然明白——真正的长生,不在丹炉里,而在这一场场热火朝天的村议中,在那一句“他在也不过一票”的怒吼里。
百姓不再仰望神明,而是挺直脊梁,自己掌舵。
这才是大秦该有的模样。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江心雾岛。
潮水退去,沙滩裸露,一道断裂的木桨残柄半埋于沙中,上面斑驳刻痕层层叠叠,仿佛承载过无数人的手温与意志。
夜深人静,海浪轻拍,忽有一道黑影自雾中踏浪而来。
嬴子羡赤脚踩在湿沙上,衣袂翻飞,面容清瘦,眼神却澄澈如星。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那根残桨,像是触碰一段沉睡的记忆。
这里有他最初设下的规则原型,有他用现代思维撬动时代的支点,也有他曾笑骂“谁要当救世主”的自嘲。
可如今,没人记得他是阿篾,也没人需要记得。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炭条,在残桨最深处,缓缓刻下最后一行字:
“你们不找我,就是最好的找我。”
风吹过耳畔,像是回应。
他站起身,用力一推——残桨滑入潮水,随波荡开,渐渐被黑暗吞没,只留下一道细碎的涟漪,扩散向无垠海面。
而在西里坊的议事角,晨光微露,孩童们追逐嬉戏。
忽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爹说咱们每天开会,是在‘划桨’……那我们现在是不是也在划?”
全场一静。
几个正在打磨竹器的老汉怔住了,连手中刻刀都忘了动。
一个抱着柴火的妇人停下脚步,茫然望向众人。
继而,不知谁先笑了一声,接着满场哄然。
“哈哈哈!娃娃说得对啊!咱们每回举手,不就是一桨一桨地往前划?”
“那我昨天反对修茅厕,岂不是还划歪了?”
“歪了也划!总比坐着等神仙来抬轿子强!”
笑声如浪,卷着晨风,一路向东,吹向那片无人踏足的雾岛,吹向那根沉入海底的断桨,也吹向未来某一日——当灾难降临,当危机四伏,当所有人再次围坐在火堆旁,他们会想起今天这个清晨的笑声。
以及,那根早已不见踪影、却始终在水中前行的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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