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心岛外,一叶扁舟破浪而来。
舟上那人披着蓑衣,身形瘦削,脸上沾着几点炭灰,手里握着一把从渔家顺来的旧凿子,眼神却亮得惊人。
嬴子羡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西里坊,嘴角抽了抽:“我躲你们八百里,你们倒把锅给我焊上名了?还‘阿篾传火’?谁准你们封神的?”
他低声嘀咕,语气里三分怒意,七分无奈。
前世他是社畜,被绩效考核指标追着跑;穿成皇子,被系统逼着竞争;好不容易功成身退,隐居江心岛烤鱼晒太阳,结果民间硬是把他架上神坛,连口锅都要刻他的“圣名”。
“老子不姓‘祖’!”他一掌拍在船沿,惊起水花一片,“也不当锅!”
风急浪高,小舟颠簸,但他划得极稳。
百里逆流,一夜奔袭,为的就是赶在天亮前动手。
他知道,明日西里坊要举行“共济灶”评比大典,三十六村齐聚,朝廷赐铜锅一口,以彰效率之首。
而那口锅,竟成了供人祭拜的“圣物”。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推行“共济灶”,本是为了打破豪族垄断炊事资源的旧习,让每村都能公平轮值、共享热饭;他教百姓用科学配比烧柴省炭,用定时轮班提升效率,为的是“人人能烧火,家家有热汤”。
可如今,效率第一的西里坊不谢制度,反倒要祭“阿篾”?
把他当创世神供起来?
荒唐!
“一旦开始立碑刻名,信治就死了。”他喃喃,“规则不该依附于人,而该由所有人共同守护。”
天未亮,他已潜入村中。
守卫松懈——毕竟这是个表彰善治的庆典之夜,谁会来偷凿一口锅?
他摸到祠堂前的高台,铜锅正静静置于红绸之上,火光映照下,“阿篾传火”四字金光闪闪,刺得他眼睛生疼。
“传你个头!”他冷笑一声,蹲下身,凿子抵住“阿篾”二字,手腕发力,一下、两下……火星四溅。
石屑飞落,铭文崩裂。
他一边凿,一边低声念叨:“我可没让你们信我,我让你们信那套能吃饱饭的法子!信轮流烧火的规矩!信谁干活谁说话的道理!”
半个时辰后,旧字尽毁。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拓纸,对照着昨日想好的新句,一笔一划,重新刻下:
“谁烧火,谁掌灶。”
七字苍劲有力,无名无姓,不奉神明,只指向每一个愿意动手的人。
刻完,他喘了口气,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忽然笑了:“这才像话。”
他没留下名字,也没看一眼成品,转身便走,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只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很快被晨露浸没。
日出时分,礼乐齐奏,百姓齐聚。
主祭高声宣布:“吉时已到,揭锅祭圣!”
红绸掀开,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哗然——
“‘阿篾传火’呢?!”
“字被凿了!”
“天啊,这是毁圣物!亵渎先贤!”
一位白发老者拄杖怒喝:“毁锅者,必遭天谴!此乃阿篾遗火所铸,铭文是神启,岂容凡人篡改!”
人群骚动,有人喊抓贼,有人跪地痛哭,更有孩童指着锅底新字,怯生生念出声:“谁……谁烧火,谁掌灶?”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骑快马疾驰入村。
烟尘中,一道素色身影跃下马背,青衫如雪,眉目冷峻。苏檀来了。
她一步步登上高台,目光扫过沸腾的人群,最终落在那口铜锅上。
片刻沉默后,她忽然朗声开口:
“若阿篾真在,第一件事,就是砸了这锅——”
全场骤静。
她声音清冷,却字字如锤:“因为他从不让人替他烧饭。他教你们省柴火、排班次、定规矩,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自己烧饭,而不是跪着等‘圣人施火’!”
她猛地抬手,指向锅底新铭:“这才是他的意思!谁烧火,谁掌灶!不是我,不是他,是你们每一个愿意动手的人!”
话音落,她转身下令:“此锅不再为祭器,倒扣为鼓!今后议事,击此鼓为号——声起则言,声止则听!”
众人愕然。
有人想反对,可当铜锅被翻转,架上木架,第一声鼓响“咚——”地震荡而出时,所有争吵竟戛然而止。
那声音浑厚悠远,仿佛敲在人心最深处。
有人低头,有人沉思,有老农喃喃:“以前吵架没完没了,现在……倒觉得该听听别人说啥。”
消息如风,传至长安。
少府衙中,徐衍正在修订《信治年鉴补遗》。
听闻“凿锅倒鼓”之事,他非但未怒,反而抚掌大笑:“妙!妙极!”
他提笔添录:“器物之名,常掩其实。锅非传承之器,乃共炊之具。自今以后,凡公灶公锅,禁刻人名,只标‘第X灶’,轮值者自书姓名布条悬于灶前。”
身旁一青年工匠听得直乐,摇头笑道:“徐大人,您这是连锅都搞民主了?”
徐衍笑而不语,只将笔锋一收,墨迹淋漓。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江心岛上,嬴子羡正蹲在礁石边,就着晨光修补渔网。
一只飞鸟掠过水面,他抬头看了眼,忽然轻声道:
“他们终于……开始自己烧火了。”
他不知道,就在西里坊的村口大道上,一辆朴素马车正缓缓驶来。
车内,一道身影掀开车帘,望向远处广场上那口倒扣如伞的铜锅。
日光倾泻,锅底七字清晰可见——
车内人静坐良久,忽然低笑一声,对身旁随从道。
第96章铜锅为鼓,天命易辙
晨光泼洒在西里坊的广场上,那口倒扣的铜锅像一顶青铜巨伞,稳稳立于木架之上,锅底七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谁烧火,谁掌灶”。
风过处,鼓面轻震,一声低沉的“咚”悠悠荡开,仿佛敲碎了千年的沉寂。
始皇帝站在人群之外,一身素袍,未带仪仗,连随从都只跟了两名老内侍。
他本是微服巡访,听闻民间“共济灶”评比大典,原只想看看新政成效,却没想到,竟撞见这一幕——百姓围鼓而立,老少皆有,争执激烈却不喧哗,一人击鼓为号,声起则言,声止则听,秩序井然,竟比朝堂议事更显清明。
他眯起眼,望着那口曾被奉为“圣物”的铜锅,如今却被翻了个底朝天,成了议事之鼓,心中忽如惊雷滚过。
“从前朕的诏书是天命。”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天地发问,“如今……一口锅也能定规矩?”
身旁老内侍战战兢兢,不敢接话。
始皇帝却笑了,笑得极轻,却极深:“挺好。”
他没有进村,没有召见任何人,只是静静伫立良久,直到日头高升,百姓散去,鼓声渐歇,才转身离去。
三日后,咸阳宫。
宗庙重地,钟鼓未鸣,却有内侍匆匆而出,捧着一方巨匾,上书“天命所归”四字,金漆尚新,却被一道圣旨命人当场取下。
群臣闻讯赶来,跪满殿前。
“陛下!此匾乃先帝所立,象征大秦受命于天,岂可轻撤?”丞相李斯声音发颤。
始皇帝端坐龙椅,神色平静如水:“天命?天命若真在朕手,为何六国未稳?为何百姓饿殍?为何朕寻了半生仙药,仍逃不过老病?”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臣:“若真有天命,那也该在百姓手中。如今西里坊一口锅都能定议事之规,朕的匾,反倒成了压人的石头。”
他抬手一指新匾——四字墨迹未干:“民议为先。”
全场死寂。
有人额头触地,颤抖不止;有人咬牙切齿,暗恨于心;更有赵高立于殿角,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眼中阴火翻涌。
可天子不语,只拂袖而去。
这一日,大秦的“天”变了。
——不是崩塌,而是下沉。
从九重云霄,落到了一口锅上,落到了百姓的手上。
而千里之外,江心雾岛。
海风咸腥,浪拍礁石。
嬴子羡正蹲在岸边修补渔网,动作懒散,嘴里还叼着一根草茎,哼着不成调的《孤勇者》。
忽然,一只海鸟掠空而下,爪中竟夹着一片褪色布条,盘旋一圈,轻轻落在他脚边。
他皱眉拾起,展开一看——
“今日轮我掌灶”。
字迹歪歪扭扭,墨色斑驳,显然是村中孩童所写,却是西里坊灶头轮值的签条。
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嗤笑出声:“呵,老子都躲到海中央了,你们还非得把‘上班打卡’寄过来?”
他本想随手一扔,可手指顿了顿,终究没甩出去。
最终,他站起身,走到岸边那根断桨残桩前——那是他初来岛上时,亲手插下的“界碑”,如今已被风雨侵蚀得只剩半截。
他将布条一圈圈缠上残桩,打了个死结,任海风呼啸,浪花扑打,那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屈的小旗。
“行吧。”他喃喃,“你们自己烧火,自己掌灶……也算没白卷这一遭。”
可就在此时,天边乌云骤聚,海鸟惊飞,远处江面隐隐传来轰鸣。
一场暴雨,正自南而来。
而与此同时,江南七地急报如雪片飞入中枢——
暴雨倾盆,江河暴涨,三座“群策束”导流阵已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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