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裹挟着汗味、廉价发胶的刺鼻甜香,还有无数电子设备散发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这座巨大展馆的人身上。这里是二次元的狂欢漩涡,色彩浓烈到几乎灼伤人眼——荧光粉、电光蓝、饱和度极高的红,在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霓虹灯牌间碰撞流淌。震耳欲聋的动漫主题曲、此起彼伏的扩音喇叭叫卖声、人群兴奋的尖叫和快门声,汇合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喧嚣洪流。
张雪琪费力地挤过一群举着手机拍摄女仆装少女的宅男,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自己精心梳理的粉色假发马尾。为了这次漫展,她几乎熬了通宵,身上的克鲁鲁·采佩西cos服细节繁复,从衣襟上繁复的黑色蕾丝,到腰间象征吸血鬼贵族身份的银链,都力求还原。此刻,这套沉重的行头成了她的刑具,闷热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精心绘制的哥特妆容似乎也在这热浪中微微融化。她来这儿,一半是为了兴趣,一半是为了生计——她在小圈子里有点名气,偶尔能接到些定制委托,补贴那份朝九晚五、薪水微薄的文员工作。
“借过!让让!小心道具!”一个扛着巨大塑料镰刀的死神COSER粗暴地从她身边挤过,张雪琪被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堆满同人本和徽章的摊位边缘。她吃痛地“嘶”了一声,稳住身体,抬头时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了几步开外。
那是一个贩卖《终结的炽天使》周边的摊位,摊位前站着一个男人,与周围喧嚣亢奋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很高,但身形异常瘦削,裹在一件明显不合时宜、甚至有些皱巴巴的深灰色旧西装里,像一根突兀插在彩色糖果堆里的枯枝。一头黑发未经打理,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正微微佝偻着背,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玻璃展示柜里一个限量版的克鲁鲁手办。那是一个极其精致的作品,还原了女王大人标志性的傲慢神态,粉红马尾飞扬,红瞳如血。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噪音和人群都已湮灭,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玻璃柜中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隔着冰冷的玻璃,极其轻微地、近乎虔诚地描摹着克鲁鲁的轮廓,指尖微微颤抖着。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带着冰冷的寒意,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在这片狂热中切割出一小块诡异的寂静地带。张雪琪的心脏莫名地收紧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摊主是个染着绿毛的年轻人,正唾沫横飞地向另一个顾客推销着什么,显然没注意到这个沉默的怪客。张雪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走上前去。她的目标很明确——看看能不能淘到些便宜的、适合自己COS的小配饰,或者接点活。
“老板,这个克鲁鲁的蝙蝠发夹怎么卖?”张雪琪拿起一个仿制的金属发饰问道,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
“那个啊,三十五,不还价!”绿毛摊主头也不抬。
就在这时,那个穿着旧西装的男人猛地抬起了头。凌乱黑发下,一双眼睛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张雪琪的视线。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极深,像不见底的寒潭,深处却似乎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滚烫熔岩。疲惫、阴郁,还有一丝张雪琪无法理解的、近乎燃烧的执念,交织在一起。他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精心COS的克鲁鲁形象上——那粉色的假发马尾,脸上模仿克鲁鲁的妆容,特别是那双用特殊红色美瞳点染过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周围鼎沸的人声、炫目的灯光,瞬间被抽离。张雪琪被他眼中那过于炽烈、过于复杂的情绪惊得呼吸一窒。
下一秒,男人像一头被惊醒的困兽,毫无预兆地动了。他几步就跨到张雪琪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混杂着陈旧布料和一丝淡淡消毒水味道的风。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伸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捏得张雪琪腕骨生疼,几乎瞬间就红了一圈。
“你……你不懂!”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过锈铁,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病态的颤抖和滚烫的急切,“她……她不是纸片人!你们都不懂!”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两团不正常的潮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锁定张雪琪,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狂热。仿佛张雪琪COS的形象,是对他某种神圣信仰的亵渎。
张雪琪完全懵了。手腕的剧痛让她瞬间从惊愕中清醒,随即涌起的是被冒犯的怒火。“你干什么?!放开我!”她用力挣扎,试图甩开那只铁钳般的手。周围的几个COSER和游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惊动,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绿毛摊主也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皱着眉嚷嚷:“喂!哥们儿!干什么呢?别在我摊子前闹事啊!”
男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乎被摊主的呵斥声拉回了一丝现实。他眼中那骇人的狂热和愤怒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阴郁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恐慌。他猛地松开了手,仿佛张雪琪的手腕是块烧红的烙铁。
手腕上清晰的指痕火辣辣地疼。张雪琪揉着手腕,惊魂未定又带着怒气瞪着他:“疯子!莫名其妙!”她迅速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狂跳。
男人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人。他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最后看了一眼玻璃柜中那个小小的克鲁鲁手办,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依恋,有痛苦,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一道灰色的幽灵,迅疾而沉默地钻进了旁边拥挤混乱的人潮里,几个晃动,那件不合时宜的旧西装就彻底消失在了五光十色的海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手腕上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张雪琪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她低头看着那圈泛红的指痕,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悄然爬上心头。那个男人眼中燃烧的疯狂,和他最后投向手办那绝望而深情的眼神,像两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记忆里。
城市的另一端,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泼洒在窗明几净的快餐厅里,将光洁的塑料桌椅、色彩明快的宣传画都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品特有的、混合着油脂和番茄酱的浓烈香气。
王嫣霖小心翼翼地用吸管搅动着面前大杯可乐里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裁剪良好的浅米色连衣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整个人干净得像一幅刚从画框里取出来的水彩,与这略显油腻嘈杂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她对面坐着卢得爽。
卢得爽的变化显而易见。少年时那股子混不吝的锐气沉淀了下来,但并未消失,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更具棱角的硬朗。一头刻意挑染成浅金色的短发桀骜不驯地竖着,几缕不羁地垂落在额前。露在黑色无袖背心外的胳膊肌肉线条清晰,覆盖着几处新旧交叠的刺青图案,最显眼的是左臂上盘踞的一条怒目青龙。他吃得很快,也很随意,一大份堆得满满的汉堡套餐转眼就被消灭了大半。他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道浅白色的疤痕若隐若现,那是时间也无法完全抹去的印记。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王嫣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眼神里却有着真切的温柔。她把自己托盘里那份几乎没怎么动的薯条推到他面前,“喏,这个也给你。”
卢得爽抬头,嘴里还塞着食物,含糊地应了一声,金色的发丝随着他咀嚼的动作微微晃动。他咧嘴一笑,那笑容依旧带着点少年时的痞气,但眼角眉梢的线条已经染上了风霜打磨过的硬朗。“饿了嘛,刚练完,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他咽下食物,拿起一根薯条塞进嘴里,目光扫过王嫣霖面前那份只咬了一小口的汉堡,“你怎么就吃这么点?跟喂猫似的。”
“我不太饿,”王嫣霖摇摇头,拿起餐巾纸,很自然地伸过去,轻轻擦掉他嘴角沾上的一点沙拉酱,“道馆那边……还顺利吗?林教练身体还好吧?”她的动作和语气都极其自然,透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人特有的、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然关切。
卢得爽的动作顿了一下,任由她擦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那情绪里似乎有温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老头儿?硬朗着呢,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馆里也还行,就是新招的那批小子,底子太差,欠练。”他拿起可乐猛灌了一大口,冰块在杯子里哗啦作响,“你呢?你爸……没再提让你出国的事吧?”他问得随意,但目光却紧紧锁在王嫣霖的脸。
王嫣霖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搅动可乐吸管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提了。”她的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还是说去法国学艺术管理比较好……不过,我还没答应。”她抬起眼,看向卢得爽,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点依赖和恳求,“我不想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这里……挺好的。”
卢得爽沉默了几秒,眼神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那双手,干净,柔软,没有一丝劳作的痕迹,与他布满茧子和细小伤疤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伸出手,越过小小的桌面,粗糙的指腹在她光滑的手背上很短暂地、用力地蹭了一下,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安抚。
“嗯,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那点痞气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笃定,“有我呢。”这三个字像一块磐石,砸在嘈杂的快餐厅背景音里。
王嫣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安心而纯粹的笑容,像阳光穿透薄云。她反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指,随即松开,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忧虑从未存在过。
就在这时,卢得爽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嗡嗡震动。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不易察觉地拧了一下。来电显示是一个简单的字——“朱”。他拿起手机,没有立刻接听,而是对王嫣霖说:“我去接个电话,馆里可能有点事。”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顿时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好。”王嫣霖点点头,乖巧地继续小口啜饮着可乐。
卢得爽拿着手机,快步走向相对安静的洗手间方向。推开消防通道沉重的铁门,喧嚣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回响。他按下接听键,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疏离感:“喂?”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卢得爽的脸色沉了下来,额角那道浅疤似乎都显得更深了些。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神锐利如刀锋,对着话筒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知道了。老地方,钱一分不会少你的。管好你的嘴。”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通话时间很短。挂断电话,卢得爽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眼神阴鸷地停留了几秒,才深吸一口气,将那副冰冷的面具重新收敛,推开门,脸上又挂上那副带着点漫不经心痞气的表情,走回那片弥漫着油炸香气的温暖阳光里。
王嫣霖抬起头,对他露出毫无保留的笑容:“打完啦?快吃吧,薯条都凉了。”
卢得爽坐下,拿起一根薯条塞进嘴里,嚼得很大声,仿佛刚才那个在消防通道里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从未存在过。“嗯,没事了。”他含糊地说,目光却越过王嫣霖的头顶,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眼底深处,一片沉沉的暗色在翻涌。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这座城市。老城区深处,一片被遗忘的角落。电线在狭窄的巷道上空杂乱地交错,昏黄的路灯灯泡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光线微弱,只能勉强勾勒出斑驳墙壁和坑洼路面的轮廓。空气里混杂着下水道若有似无的馊味、廉价油烟味和一种陈年旧物散发的潮湿气息。
张雪琪按着手机导航上那个模糊的地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高跟鞋踩在湿滑不平的石板路上,好几次险些崴脚。手腕上,白天漫展时被那个古怪男人攥出的红痕已经变成了一圈深紫色的淤青,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见,隐隐作痛。她心里五味杂陈,有对未知地址的本能警惕,有对白天那场遭遇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的、近乎冒险的冲动。
那个男人眼中燃烧的、对克鲁鲁的疯狂执念,像一枚诡异的种子,在她心里生了根。她反复回想他消失在人群前的那个眼神——绝望而深情地投向那个手办,仿佛那是他整个世界的支柱。
导航提示“目的地附近”。张雪琪抬头,面前是一栋公租房小区,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爬山虎枯萎的藤蔓如同干瘪的血管,紧紧缠绕着楼体。
整栋楼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微弱的光,像黑暗中沉默巨兽的独眼。地址指向顶层。她深吸一口气,楼道里弥漫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感应灯坏了大半,仅剩的几盏也时明时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将她的影子拉长又扭曲。
终于爬到顶层。走廊尽头,一扇暗红色的铁门紧闭着,门牌号模糊不清,张雪琪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回应。
她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是轻微的、金属链条被拨开的哗啦声。门被拉开一条狭窄的缝隙,一张苍白、警惕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面,正是白天漫展上的那个男人。昏黄的楼道灯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映出更深的眼窝和更加憔悴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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