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灵异小说 > 眷属 > 第二章「倒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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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城市像一块巨大的、半融化的沥青。清晨六点半,阳光已经带着金属的质感,灼人地砸在柏油路面上。空气里浮动着轮胎焦糊味、隔夜垃圾的酸腐,还有便利店门口关东煮锅里那点可怜巴巴的腥咸蒸汽。第一锅鱼丸在浑浊的沸水里徒劳地翻滚,香气被热浪轻易地绞碎、吞噬。

张雪琪站在便利店投下的狭窄阴影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玻璃门。她无意识地搓着汗湿的手心,指缝里嵌着便利店员白眼的油腻。几个零散的硬币在她牛仔裤口袋里摩擦,发出轻微又固执的声响。四十二块三毛。她一遍遍在心里数着这个数字,仿佛那是通往某个神秘彼岸的唯一船票。够买一支新的针管笔了,克鲁鲁需要更鲜亮的红色。这个念头像细小的电流,短暂地刺穿了笼罩着她的、令人窒息的闷热。

马路对面,一辆漆黑锃亮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过,像一条冰冷的鳗鱼。张雪琪的目光追随着它,直到它消失在蒸腾扭曲的视野尽头。她知道那辆车最终会停在哪里圣保罗私人医院那栋通体玻璃幕墙、冷气足以冻僵灵魂的VIP大楼,金铭睿此刻就在那里。

口袋里的硬币硌着她的腿,提醒着她与那个世界的距离。但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寒意,却来自她此刻背着的那个略显沉重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的,不是书本,而是那个让她在金铭睿空荡公寓里感到毛骨悚然的存在那个40厘米高的坐姿克鲁鲁棉花娃娃。粉色的蓬乱头发,精灵般尖尖的耳朵,头顶装饰着仿佛微型蝙蝠翅膀的发饰,猩红的玻璃眼珠即使在黑暗中似乎也闪烁着幽光。它穿着一身诡异的纱质哥特无袖露背礼服裙,手上套着同样材质的沙质袖套,像一个被精心打扮又刻意遗弃的邪异玩偶。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把它带了出来。就在今天凌晨,她被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一个声音在她心底清晰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把它带去。交给金铭睿。他需要它。

那声音冰冷、空洞,却直抵灵魂深处,让她无法思考,只能服从。此刻,娃娃隔着帆布包,似乎散发着微弱的、冰凉的寒意,贴着她的脊背。

圣保罗私人医院三楼的VIP诊室,是另一个维度的存在。强劲的冷气发出低沉的嗡鸣,将空气过滤得如同无菌实验室,一丝尘埃也无,一丝人气也无。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炽白刺眼的城市天际线,像一幅过度曝光的风景画。

金铭睿陷在宽大得能吞没他整个人的真皮沙发里,几乎看不见人形。他穿着质地精良但明显大了一号的亚麻衬衫,蜷缩着,怀里紧紧搂着一个与这冰冷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棉花娃娃。那娃娃约20厘米高,是站姿,粉色的蓬乱头发,精灵般尖尖的耳朵,头顶装饰着微型蝙蝠翅膀发饰,猩红的玻璃眼珠在顶灯下闪烁着无机质的光正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个克鲁鲁。金铭睿的下巴抵着娃娃冰凉的头顶,手指神经质地捻着娃娃裙摆上粗糙的黑色蕾丝花边,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跟怀中之物进行着旁人无法理解的亲密交谈。

他父亲金钰琨,像一座移动的山峦,烦躁地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来回踱步。意大利手工皮鞋的硬底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丧钟的前奏。他每一次转身,身上昂贵雪茄和古龙水的混合气味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金铭睿紧绷的神经上。金钰琨的眉头锁死,沟壑深得能夹死苍蝇。

诊室角落的欧式扶手椅上,坐着金钰琨的妹妹金钰玲。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穿着昂贵公主裙的三岁小女孩金铭睿同父异母的妹妹金雨萌。小女孩睁着懵懂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沙发里那个怪异的哥哥和他怀里的娃娃。金钰玲不时低头,用极其温柔宠溺的语气逗弄着怀中的女孩,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金铭睿的目光偶尔扫过那个被众星捧月般的妹妹,眼神深处是死水般的沉寂,他知道母亲宋爱玲为何如此呵护这个小生命一份金额惊人的高额人寿保险。只要金雨萌活着,宋爱玲每年都能从保险公司获得一笔不菲的收益。他什么都知道,这虚伪的亲情,比克鲁鲁眼中的冷漠更让他作呕。

金钰琨的弟弟金钰峰,一个微微发福、油光满面的男人,则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个金质打火机,脸上挂着惯有的、略带嘲讽的笑容。他是金家最喜欢嘲笑金铭睿的人,此刻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闹剧。

废物!这两个字终于从金钰琨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火星,我金钰琨的儿子!金氏集团未来的继承人!抱着个破布娃娃,像个三岁孩子一样又哭又闹!你看看雨萌!这才像我的孩子!你告诉我,这算什么?!他的目光扫过金雨萌时,瞬间变得柔和,但转向金铭睿时,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和愤怒。

他猛地停在沙发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金铭睿完全吞噬。金铭睿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本能地将怀里的克鲁鲁搂得更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爸......他微弱地嗫嚅,声音被厚重的冷气稀释得几乎听不见,克鲁鲁......克鲁鲁在跟我说话......她说...

闭嘴!金钰琨的咆哮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了金铭睿的衣领,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从沙发里提溜起来。金铭睿怀里的克鲁鲁差点脱手,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动物般的呜咽,不顾一切地用双臂护住娃娃。你还敢提那个鬼东西!你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对得起谁?对得起我供你吃供你穿,给你铺好的路吗?废物!窝囊废!唾沫星子溅在金铭睿惨白的脸上。金钰峰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诊室的门无声地滑开。主任医师周宇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情疲惫、妆容精致的金太太宋爱玲。

周宇璐的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掠过金钰琨暴怒的脸、宋爱玲无措的泪眼、金钰玲怀里的金雨萌、金钰峰脸上的嘲讽,最后落在金铭睿和他怀里那个诡异的娃娃身上。他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扯出一个混合着职业性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轻蔑的弧度。

金先生,请注意影响。周宇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金钰琨粗重的喘息。他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动作从容不迫。

金钰琨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金铭睿重重跌回沙发深处,大口喘息,身体筛糠般抖着,却依然死死抱着克鲁鲁,仿佛那是他的氧气瓶。宋爱玲心疼地想要上前,却被金钰琨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周宇璐慢条斯理地将几份报告在桌面上摊开,纸张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诊室里异常清晰。金公子这种情况,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金家众人,卟啉病是罕见的间歇性急性发作型,但这不是最棘手的。他顿了顿,手指点在最上面那份厚厚的报告上,严重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伴有强烈的恋物移情。患病时间......保守估计,至少五年以上了。也就是说,在你们金家优渥舒适的环境里,他背着你们所有人,构建了一个以这个娃娃为核心的妄想世界,至少五年。

五年?宋爱玲失声叫了出来,眼泪终于滚落,怎么会......铭睿他平时只是有点内向,有点......她看着儿子紧抱娃娃、对现实充耳不闻的样子,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金钰峰立刻接口,试图用笃定的语气缓解气氛,但眼底的幸灾乐祸藏不住,铭睿就是......就是有点艺术家的怪癖!我认识几个搞收藏的,也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嘛!小孩子脾气,过阵子就好了!他瞥了一眼金钰玲怀里的金雨萌,似乎在暗示谁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孩子。

稀奇古怪?周宇璐嗤笑一声,拿起那份精神诊断报告,用指尖敲打着最后一行加粗的红字,看到这个了吗?存在现实解体及严重的社交与职业功能损害,需长期封闭式治疗与监护,存在终身住院风险。他抬起眼,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金钰琨,金先生,艺术家怪癖可不会让一个成年男性对着一个棉花娃娃喊亲爱的,更不会让他为了这个娃娃拒绝进食、拒绝交流,甚至拒绝承认自己是个人!体面?金家的体面现在都系在这个娃娃身上了?他刻意加重了体面二字,目光扫过金钰峰和金钰玲怀里的金雨萌。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金钰琨最敏感的神经。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转身,目标再次锁定金铭睿怀里的克鲁鲁。金雨萌似乎被这突然的暴怒吓到,在金钰玲怀里不安地扭动起来。

都是这个鬼东西害的!金钰琨咆哮着,巨大的手掌带着风声抓向那个哥特娃娃。

不!!!金铭睿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凄厉得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他用尽全身力气扭身,将克鲁鲁死死护在身下,后背暴露给父亲。恐惧让他的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只剩下那个猩红眼睛的娃娃。

金钰琨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被儿子眼中那种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惊住。但这停顿只有一瞬,更深的怒火随即淹没了他。他改变了方向,一把揪住金铭睿的头发,硬生生将他从沙发上拖拽起来。

放手!把这个鬼东西给我!金钰琨怒吼着,另一只手粗暴地去抢夺克鲁鲁。

爸爸!不要!求求你!克鲁鲁!克鲁鲁救我!金铭睿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扭动,泪水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他用身体拱卫着娃娃,手指死死抠进娃娃棉布的身体里,发出布料不堪重负的嘶啦声,猩红的玻璃眼珠在混乱中反射着吊灯刺目的白光,冰冷地注视着这场发生在无菌空间里的撕扯。金钰峰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了。

钰琨!别这样!你会伤到孩子的!宋爱玲哭着扑上去想拉开丈夫。

滚开!金钰琨手臂一甩,宋爱玲踉跄着撞在旁边的高脚花架上,名贵的兰花盆栽哗啦一声摔碎在地,泥土四溅。金雨萌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金钰玲连忙抱着她后退,用手捂住她的眼睛,脸上满是嫌恶。

混乱中,金铭睿的视线越过父亲暴怒扭曲的脸,越过母亲绝望的泪水,越过金钰峰看戏般的表情,死死钉在门口。诊室厚重的橡木门开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藏青色管家制服、头发一丝不苟梳向脑后的男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管家王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冷漠的石像。他手里,捏着一个粉色的、哥特风格的棉花娃娃正是张雪琪之前托他转交给金铭睿的那个20厘米站姿娃娃!它和金铭睿怀里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号。王伯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捻动着娃娃粉色的头发。

金铭睿的挣扎在那一刻诡异地停滞了。他看着管家手里的娃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正被父亲撕扯的克鲁鲁,眼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极端恐惧和某种扭曲了悟的光芒。他不再哭喊,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里的克鲁鲁更深地埋进自己滚烫的胸口,仿佛要将它塞回自己的心脏里去。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对着娃娃的尖耳朵,也像对着门口那个被管家捏住的复制品:

别怕......克鲁鲁......他们看不见你......永远看不见......只有我......只有我能看见......

周宇璐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按下一个键:保安,VIP三号诊室,准备镇静剂和束缚带。

立刻。

冰冷的命令如同最终宣判,砸碎了诊室里最后一点虚假的体面。金钰峰和金钰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宋爱玲瘫坐在狼藉的地毯上,捂着脸无声地抽泣。金雨萌的哭声在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只有金铭睿,停止了所有徒劳的抵抗。他抱着他唯一的、真正的克鲁鲁,将脸深深埋进娃娃粉色的、散发着陈旧棉絮气味的头发里,身体蜷缩成最原始的防御姿态,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彻底的黑暗吞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王伯管家手中的那个小号娃娃,猩红的玻璃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冰冷的视线穿透混乱,落在他身上。

城市的脉搏在午夜时分才真正开始狂跳。霓虹是它的血管,流淌着廉价酒精、荷尔蒙和永不餍足的欲望。但在城市的心脏地带,欲望披着昂贵的外衣。市中心“云图画廊”的顶楼私人沙龙,隔绝了楼下的喧嚣,水晶吊灯流淌着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香槟气泡的微酸、雪茄的醇厚以及一种精心调配的、名为“格调”的香水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夜景,仿佛铺陈在脚下的星河。

卢德爽靠在一尊扭曲的现代雕塑旁,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衬衫,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与周围衣香鬓影的华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上面印着一个俗艳的比基尼女郎那是王嫣霖在某个路边摊随手买给他的。他刚挂断朱云郊的电话,那家伙的声音在电话里抖得像风中的破布,语无伦次地求救,背景音是压抑的争吵和瓷器碎裂的脆响。不是下三滥的仙人跳了,是更“体面”的陷阱。卢德爽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朱云郊这发小,以前仗着和金铭睿的关系,还能在金家边缘蹭点油水,路子野得很。如今金铭睿自身难保,这老狐狸没了靠山,玩脱了?玩高端局把自己玩进去了?清场?行,拿钱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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