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掺了水的墨,灰蒙蒙地,勉强从窗户纸的破洞和门缝里挤进来,驱散不了屋里的阴冷,反倒给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惨淡的、不真实的灰调,堂屋里比夜里更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微弱又急促的嗡嗡声。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很久都动弹不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不是外面那种冷,是从五脏六腑里渗出来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混着更大的茫然和恐惧。
手指尖还在无意识地哆嗦,碰过那块碎布片的地方,像是留着一道看不见的烙印,微微发烫,又带着说不清的邪性。
窗外那个影子……是真的消失了?还是仅仅躲藏了起来,等着下一个黑夜?
还有那个黑袍男人……他到底算是什么?保镖?索命的无常?还是……别的什么更无法理解的东西?奶奶烧了十年阳寿,就请来这么个神出鬼没、说话说半截的主?
一种荒谬又愤怒的情绪,混着后怕,慢吞吞地在我冻僵的血管里蠕动,暂时给了我一点支撑着爬起来的力气,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每挪动一下,关节都酸涩地抗议,我扶着墙,一点点站起身,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堂屋,最后落在棺材前那盏长明灯上。
火苗依旧只有豆大一点,幽蓝幽蓝的,顽强地燃烧着,映照着奶奶那张晦暗的遗像,她的眼睛在晨光里显得柔和了些,但那种直勾勾的、仿佛洞悉一切又冷漠旁观的意味,却丝毫未减。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我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奶奶到底隐瞒了什么,她为什么死,我又到底卷进了什么样的浑水里,那个梦,那个女鬼,窗外的影子,还有昨晚那一连串的惊吓……它们绝不是孤立的。
我的视线落在地上,那块深色的碎布片还躺在那儿,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恶意的问号。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再次捡起它,布料粗糙,边缘像是被什么利齿撕扯过,那个用暗红色、近乎发黑的颜料画成的符号,扭曲得让人心里发毛,多看几眼,甚至有点头晕目眩。
这绝不是黄皮子自己能弄出来的东西。是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给它的?它昨晚跑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还是说,这只是个意外,是从它或者它背后的人身上掉落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把布片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实物感,却莫名给了我一丝行动的勇气。
奶奶的房间。
对,她一定留下了什么,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奶奶的房间就在堂屋后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混合了老檀香、草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老人身上特有气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房间里很暗,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老式的拔步床,帐子已经发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巨大的、颜色深暗的木箱子,箱子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铜锁。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些,直觉告诉我,答案可能就在这里。
我走到箱子前,那把铜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很结实,我试着拽了拽,纹丝不动,环顾四周,桌子上除了一個粗瓷碗,一个豁口的茶杯,什么都没有,床头也是空荡荡的。
难道钥匙被奶奶带走了?或者……
我的目光落在奶奶枕头上,枕头是旧式的,硬邦邦的,套着洗得发白的枕套,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摸了过去,枕头芯子里塞的大概是稻壳之类的东西,窸窣作响,手指在边缘摸索着,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提。
小心翼翼地从枕套边缘的缝隙里,抠出来一把小小的、已经有些氧化发黑的铜钥匙。
钥匙很小,很轻,躺在我手心,却感觉重逾千斤。
手有些抖,试了两次,才把钥匙插进那把老铜锁的锁眼里,“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锁开了。
我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涌出,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香火味?
箱子里东西不多,叠放得整整齐齐。几件半旧的衣服,料子都是深色的,下面压着一些零碎布头,还有一个小一点的、上了锁的木匣子。
我有些失望,翻动着那些衣服,除了更浓的奶奶身上的味道,似乎没什么特别,直到我拿起最底下那件藏青色的、洗得发白的斜襟褂子时,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从衣服口袋里滑了出来,“啪”一声掉在箱底。
是一本巴掌大小、页面泛黄卷边的老式笔记本,封皮是硬纸板的,没有任何字样,磨损得很厉害。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拿起笔记本,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毛笔写的、略显潦草却依旧能看出风骨的字迹,墨迹已经随着岁月变成了深褐色。
“庚申年腊月初七,又梦见了,那孩子哭得厉害,浑身是血,问我为什么不要她……作孽,真是作孽……”
我的呼吸一窒,那孩子?浑身是血?是指……我那个双生的妹妹?
我飞快地往后翻,里面的记录断断续续,有些是日期和简单的天气,更多的是些零碎的、让人心惊肉跳的片段。
“……戊辰年三月初三,后山动静不对,怕是镇不住了,得想想法子。”
“……辛未年八月中,黄家来了人,讨要说法,给不出,只能先拖着,冤孽。”
“……甲戌年五月,小琢眼看要藏不住了,那双眼睛,越来越像……得狠下心,不能再犹豫。”
小琢……是在说我?藏不住什么?像谁?像那个死去的妹妹?
记录越往后,字迹越发潦草颤抖,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绝望。
“……癸未年冬,最后一次去看了那地方。戏楼早就没了,可那怨气……比以往更重了。它知道时候快到了。”
“……丁亥年夏,准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够,只能兵行险着了,用我这条老命,换她一线生机吧,老天爷,要罚就罚我一个……”
最后几页,字迹已经歪斜得几乎难以辨认,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头七……是关键……熬过去……或许……”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是空白页。
我捧着这本轻飘飘的笔记本,却觉得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冷汗再次浸湿了我的后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冷。
奶奶记录下的只言片语,像一块块冰冷的碎片,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轮廓。双生妹妹的死绝非意外,后山藏着可怕的东西,有“它们”在讨要说法,而我……似乎从一出生就背负着某种“东西”,需要被隐藏,而奶奶,用她的命,为我赌了一个极其凶险的“一线生机”。
那个梦……戏楼……女鬼……都不是凭空来的!
还有黄家……是昨晚那只黄皮子?它们讨要什么说法?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恐怖意味,冲击得我头晕目眩,我扶着箱子边缘,才勉强站稳。
就在这时——
笃。笃笃。
轻轻的、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从窗户的方向传来。
不是昨晚那种疯狂的挠抓,而是某种……克制的、试图引起注意的敲击。
我全身猛地一僵,血液瞬间凉了半截,骇然扭头看向那扇糊着纸的窗户。
灰蒙蒙的天光下,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影子,映在窗纸上。
看轮廓……不像人。
更像是一只……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的……小兽。
它抬起一只前爪,不紧不慢地,再次轻轻敲了敲窗棂。
笃。笃笃。
像是在敲门。
紧接着,一个尖细、熟悉、带着浓重土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讨好意味地,从窗外传了进来:
“三姑娘……三姑娘……开开门呗?俺……俺没恶意……俺是来……赔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