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的争吵太过伤人,哪怕最后两个人都互相低头,可家里的气氛仍旧压抑,就好比这一场粉饰太平的婚姻终于被撕下了遮羞布,姜韶无奈向系里申请了去d国的交换,陈教授一反常态地没有追问原因,姜韶想,陈教授结婚这么多年,或许可以理解她。就这样,姜韶有近四个月的时间不和景卿逐在一起,逃避可耻,但有用,等到那年从国外回来,已经快入冬,那一次算不上争吵的裂缝也随着时间和距离慢慢抚平,她和景卿逐都不是喜欢冲突的人,何况他们对彼此似乎都没有什么要求,也不会产生不满,很久后姜韶才得出结论,这样彼此无所求的原因,姜韶是因为爱意使她盲目,而景卿逐不过是人格健全,心绪平和,这个不希望和她走进婚姻的人,反而更适合结婚。
从结婚算起,这是姜韶在他家过的第三个春节,腊月十七的时候,姜韶和景卿逐说,“我今年想回北方过年,我老家。”
景卿逐没有从他的文件里抬起头,“那么冷,我不想去,在这边过年已经很冷了,要不是现在工作在这边我都不想在这边过年。”他工作的时候会戴上眼镜,长得好看的人,脸上的任何工具,都会成为装饰,金属框的眼镜,衬得他一身书生气,年龄又小了很多,“我知道你怕冷,所以我想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他这才抬头,“你那边还有亲人吗?”
“有两个姑姑。”景卿逐没有说话,临睡前又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这是同意了。
“想二十走,赶在家里过小年儿。”
景卿逐看了看自己的行程表,“二十一中午吧,再早走不开,我俩换着开,晚上在外边住两夜,这样时间不赶,二十三那天中午前能到你家县城。”
姜韶坐起来,“你知道我家在哪里?”
景卿逐有点无语地看着她,“你身份证上有写啊,我为什么不知道,而且我也算是在那边呆过几年。”
“你和我一起去啊?”
“不然呢?让你一个人回去?那也太可怜了吧。”姜韶不讲话,景卿逐凑近,“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去?”
是的,他猜对了,“我怕耽误你工作。”
“少来这套,要么不回去,要么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想开车回去?”
景卿逐又弹她一个脑瓜崩儿,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疼也不响,是指背亲昵的摩挲。
走之前景卿逐给景院长和陈教授订了国外海岛的机票,老两口往车上放了很多吃穿用,不停叮嘱景卿逐要会表现一些,不要总是凶姜韶,景卿逐没有反驳,只是摆摆手。
开出海城的时候姜韶还没有什么实感,一路开过去,下午在沿途服务区休息了一会儿,姜韶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景卿逐吃过晚饭又换回驾驶位,“你可以再休息一下,我还能开。”
“这边天黑的早,你开夜车我不放心。”姜韶坐回副驾驶,有些委屈,他总是觉得她什么都做不好,景卿逐张嘴想解释,说他不是那个意思,开长途辛苦,她这几天要回家了高兴得晚上都没怎么睡觉,担心她辛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日子还长呢,他也不用和姜韶说这些好听的话。
“杜月月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
“她就剩个酒鬼舅舅,有儿有女的,这地方她伤心,不乐意回来。”
景卿逐没发表意见,过会儿说,“她很坚强。”
姜韶笑了,“嗯,比我强,她这人不会优柔寡断,性子也要强,这几年过年都自己找了兼职,说要多赚点钱,她一直没什么时间伤春悲秋。”
“她要毕业了,是不是?”
“大四,准备去找实习了,上半学期已经有了实习经验,月月成绩好,脑子活,大学也不错,业内的大公司应该都可以去。”
“过年后可以来我公司,正好我想组个信息网络部,这样就有初创经验了,后续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我公司里干。”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
“你和她说,我只是发工资,不会当她领导,我目前找的都是国外的专家,来这里对她一个本科生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姜韶半天没说话,转过头看着他,他往旁边瞥一眼,“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姜韶笑笑,“我总是在给你添麻烦,感觉自己很亏欠你。”
景卿逐皱眉,“你撒什么癔症呢?”
姜韶转头看着窗外,“没事儿。”
窗外的景色变换得快,北方的天色也晚,很快就看不清路的两边了,姜韶在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睁开眼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时间是晚上9:30,景卿逐嘴里叼着烟,看起来有点累,“景哥儿。”嘴里泛着咕哝,一张嘴就像撒娇。
“嗯?”
“到哪里了?”
景卿逐笑了一下,“快过山海关了。”
“真的啊?”
“嗯,过了下个服务区找个酒店休息,明天自然醒。”
洗过澡后景卿逐趴在床上,姜韶拿着吹风机过来给他吹头发,一直到吹好了景卿逐都没有睁开眼,姜韶摸摸他的头发,亲在他耳朵上,又给他按太阳穴,“好久没见你戴耳钉了。”
“我长大了,不喜欢了。”景卿逐舒服得声音都透着懒。
“我给你买的耳钉你都没戴过呢。”
景卿逐哼哼着说,“真是坐车这么远没累着你,净想着有的没的。”
姜韶于是换了话题,“明天我开吧。”
“你开前半段。”
“一直让你开也太累了,本来你不用这样的。”
“昂,谁让你非要自驾,我拿你这种矫情鬼最没有办法。”景卿逐枕着她的腿翻了个身,“我从小就讨厌你这种矫情鬼粘人精。”
姜韶噘嘴表示不满,看着景卿逐的侧脸,伸手摸摸他的下颌线,直接蹲下床去,亲亲他的脸,最近这一年,她越发清楚地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她总觉得,是她偷走了他这青春年少的几年,他家境优渥,她和他结婚的时候还欠着外债,要不是追债的找上门,姜韶也不知道还有这笔欠款,后来他没说什么,甚至没问她,绕过她解决了这个事情,至于从前的苦日子,景卿逐知道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她不怕他知道,只是不知道他人润色过的是什么样,他会不会另眼看她,却也没有勇气去向他剖白自己,除去最开始的试探,他对她一直没什么好奇;而随着年岁渐长,她愈发意识到两人的差距是多么悬殊,他爷爷是医院的院长,奶奶是大学教授,姑姑有自己的商业版图,他的经历经验无一不在她之上,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见到他的时候她也才24岁,没有走出校园,不理解阶级的差距,被生活压垮,好不容易抓到了他这个救命稻草,怎么都不肯放过。
姜韶盯着路边的风景,夕阳下坠,天空湛蓝,车开上几十公里不见一户人家,不知道几天前下的雪,铺散在土地上,打开车窗吸进胸腔的已经是冷得匝牙的空气,姜韶兴奋地给景卿逐指着路边,拿出手机录像,最终都定格在景卿逐身上,多录一些,趁着他心情好,不介意这件事。
姜韶觉得他说得对,她确实矫情,明明这两年他看起来已经认命了,心甘情愿地和她生活,渐渐不再做出反抗,似乎也在从心底接纳她,可她就是不忍心,怎么会舍得就这样耽搁他好多年呢?他应该自己去选择爱人的。
进了东北的地界,景卿逐和姜韶穿的太少,于是暂停住了一夜酒店,买了过冬的羽绒服,还带着他在附近有名的小吃街乱逛,姜韶抓着超长的一串糖葫芦,回头看着景卿逐笑得明媚张扬,景卿逐把手揣进兜里看着她在前边跑跑跳跳,路过哪个小吃摊他跟上付钱,姜韶吃两口就往他手里一塞,或许因为回到家乡,她天性里的自由洒脱占据上风,在他面前的那种距离感减弱,或者不如说,她在这里活出的才是真正的自己。
当景卿逐开车走进那个村庄的时候,姜韶有点不认路了,景卿逐跟着吐槽,“啧,你是不是,近乡情怯。”
“我很多年没回来了,我给小姑打电话来接我们吧。”
刚拿起手机小姑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小宝啊,那辆黑的A牌车是你吗?找不到家了吧,往回开,你姑父去路上接你们了。”
小姑已经快五十了,非常漂亮,虽然是农村的妇女,但看得出年轻时十分漂亮,看见景卿逐的时候合不拢嘴,也移不开眼,一直说,“好!好!好啊!找了个好女婿啊。”
景卿逐被这样的热情冲击得无可适从,一直跟着姜韶里里外外地跑,姜韶太久没回家,一直跟着小姑说话,嘴巴根本停不下来,景卿逐就看着姜韶在那叨叨着有的没的,突然切实地感觉到了她的幸福,只顾着盯着她傻笑,还是小姑一回头看见了他,笑的合不拢嘴,他这才意识到,有所收敛。
吃饭的时候姑姑要和他喝酒,姜韶笑呵呵地说:“小姑我和你喝,他不会喝酒。”
姑父端着酒和景卿逐碰杯,景卿逐这些年见过很多人,会说话懂人情,吃饭的时候并不尴尬,结婚的事情也被他浅浅带过,姜韶太多年没回来,喝着喝着小姑就开始掉眼泪,景卿逐这才从她家人口中得知她的人生轨迹。
本来是很幸福的小女孩,直到高中母亲生病,生活倾塌,大学的时候,父母在一年里相继离世,母亲离世在前,后来父亲为了还钱在工地上发生意外去世,再后来她就和老家的人失去了联系,景卿逐人高马大,坐在小姑姑家显得有些矮小的房间里,拿着纸轻轻给姜韶擦眼泪,人在亲近的长辈面前,会更加放松自如,景卿逐见到了一个放松的,完全不同的姜韶,她换上了小姑姑的衣服,指使着景卿逐去装柴,玉米棒芯,拿着姑父自己编的柳木筐,她在旁边挑着好看的柴禾,景卿逐慢悠悠地说,“现在到我当你的长工咯。”
“昂,是的是的,你应该看看本小姐在家里是如何作威作福的。”
“看你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嘿嘿。”姜韶看着他冻得有点红的鼻尖,心里喜欢得不行。
“景哥儿你知道吗?明天会下雪,今晚姑姑肯定会给我们的炕烧得特别热,我之前在网上看他们带女婿回来,炕都烫脚,嘿嘿,感觉你今晚也没法睡咯。”
景卿逐打了个哈欠,“好好好。”很久没见姜韶这么活泼了,好像自从秦安雅来了以后,或者再早一点吧,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智的成熟,她好像把原本那个一腔爱意对他的人藏起来了,此刻在她的故乡,广阔的原野,在这片孕育她的土地之下,她像一只鸟,不,是鹰,自由强大,这样广袤的天空才容得下她翱翔。
下过雪后,空气都变得清新甘甜,姜韶要去村后边遛弯儿,景卿逐就跟着她,有高大的风车,连绵的树,不是一望无际的白,田地被覆盖了大片,有些刺眼,看久了眼睛会有点疼,但更让人震撼的是这片土地的深厚,姜韶突然砸过来一个雪球,打断了景卿逐的思绪,他弯腰攥了一个雪球,把姜韶追的满地乱跑,姜韶急促地呼吸,睫毛上都挂上了霜白,一口口白色的雾团呼出,景卿逐看她觉得可爱,突然凑过去亲吻她,在这片天空之下,纯白的雪原之上,那些心中卑劣的,不甘的似乎全部被抛之脑后,他很少感到这样纯粹的幸福——要珍惜眼前这个鲜活有趣的人。
年前,姜韶去给父母上坟,景卿逐开着车带着她,小姑怕她找不到,想让姑父跟着,姜韶摆手,“我爸妈的坟我怎么找不到呢。”
土地辽远,姜韶在隔壁的村子长大,她指给他她读的小学,她以前的家,景卿逐停了车,门窗上封了木板,院子里荒草丛生,深雪之上仍有枯枝,泥巴垒的狗窝,有些倾斜的大门,景卿逐不敢想她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其实以前没这么破,我妈妈身体不好,家里就我爸一个人种地,日子勉强能过,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妈确诊了癌症,算是家族遗传,不过我妈拉着我去大医院做了那个什么基因检测,说我不会遗传到,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那时候日子就更难过了,我爸赚不到钱,我又读书,人怎么能过那么苦的日子呢?”
景卿逐突然紧紧抱住她,亲了亲她的额头。此后的一段路,一直牵着她的手,姜韶给父母磕了头,景卿逐也跟着跪下,磕了头,姜韶看着他,没说什么,他这样拥有幸福人生的人,最容易对他人产生同情了。
“我和爸妈单独待一会儿。”
景卿逐说:“好。”便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听不到她的声音,看得到她,姜韶背后是树林,四座坟头,她的父母,爷爷奶奶,还有跪着的她,景卿逐刚帮她圆了圆坟,擦了墓碑,他不知道姜韶到底是怎么做到还是这样乐观积极的,她失去父母的时候,也才22岁,他看着这个场景,就已经心疼地快要流泪了。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一直牵着姜韶,快三年了,他从未感觉到对她这样陌生,这和她生病时的脆弱完全不同,和她写不出论文的焦躁也天差地别,这些,是她人生的漫漫长夜,是趟不过的混沌泥沼,是永不停息的风霜钝痛,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小,无法理解死亡这一课题,直到姑姑去世,好像死亡才有了真切的质感。他终于愿意去正视姜韶,这个姑姑为他选定的妻子,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他为什么,一直对她视而不见呢?她明明坚毅,善良,勇敢,温和,为什么从来不想了解她呢?
天公作美,大年初二那天早上,出现了很大的雾凇,姜韶给景卿逐拍了很多照片,傍晚时晚霞还没红透,天已经黑了,一轮红日孤独地闪耀在平原之上,这是独属于荒原的苍凉,姜韶说,“夏天的时候平原的落日不一样,会有红透半边天的晚霞,火烧云,很好看。”
“小鸡儿炖蘑菇!”小姑姑端上来一个大盆,“这个季节怎么有蘑菇?”姜韶惊喜。
“去年夏天雨水足,林场里长的满地都是,我晒了蘑菇干还做了蘑菇酱,走的时候你带些走,再带几只鸡,那半扇猪给带去,都是自己家的,你出了咱家都吃不着,哎对,你大姑家还有你爸当时养的飞鸭,走的时候你带几只,活的也行,你奶奶那边不是有农家乐。”小姑手里活不停,姜韶看着景卿逐,景卿逐笑着答应,说,“把小姑一起带走吧。”
小姑拍着他胳膊,满脸都是满意,“等我们大宝子怀孕生孩子的时候我过去伺候,你俩生的孩子得多好看啊,可惜你岳父母没福气,这么好的姑爷没见到。”说着又要抹眼泪,姑父进来看见,身子一顿,“又说这些,孩子回家呆两天,你老提这些伤心的,吃饭吃饭,晚上小姑父给你烙饼,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
姜韶就笑着答应,“我现在也爱吃!我小姑父真好啊!”又拽着景卿逐说,“我和你说采蘑菇可好玩了,之前我们能采两大筐,新鲜又好吃,还有四五月份的时候,是黄花的季节,满地都是,特别漂亮,还好吃,夏天的时候向日葵开花,满地都是金黄的,不过我最喜欢秋天,不冷也不热。”
景卿逐拿过她的碗给他盛饭,嘴上说,“那我们下次就夏天再来,你都带我看一遍。”
姜韶接过饭碗没搭话,眼睛看着电视,景卿逐只当她没听见,没有多想。
在姜韶的老家呆了快二十天,中间还去大姑姑那里住了几天,临走前,两个姑姑拉着姜韶的手说了很久的话,景卿逐就这样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农村和她生活了二十天,她说,“谢谢你景哥儿,你真是,很好很好的人。”
景卿逐拧着眉头,“哈?怎么陪你回一趟老家给我发好人卡了?不应该是像以前一样说多喜欢我多爱我吗?”不怪景卿逐琢磨,回家这段时间姜韶就如同回归草原的豹子,这片土地孕育着她的自由,当她更多地感受自己,爱自己,对他的爱意表达就少了很多,简而言之,她很久没说情话,他不适应,但却从她身上看到了她的魅力,被她吸引着移不开眼。
姜韶笑呵呵地看着他,“景卿逐,我最爱你了。”
“啧,搞这么正式,肉麻死了。”
“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呢,不吉利不吉利!”
“怎么还是个大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