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神智不清,可景卿逐知道自己发烧,他生病总是很厉害,三年来不论在哪里,生病了他都要回家,之前在海南发烧39度,吃了退烧药硬撑着坐飞机回了海城,到家后立马抱着姜韶,一个大男人的重量直接把姜韶压倒在地上,姜韶只能又心疼又无奈地把他连哄带骗地扶起来,毕竟姜韶总是等着他的,姜韶总是在家的。
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有人换了他头上的毛巾,“阿姐……我渴……”,床边的人用手背试探了一下他脸的温度,转身去给他拿水,他强撑着支起身子,睁开眼的时候视线还有点模糊,喝了一杯水后又躺回去,“我多少度啊?”
“38.2”景卿逐觉得自己确实高烧,连姜韶的声音都听着有些不清楚。
“要喝粥吗?”对方继续问道,景卿逐睁不开眼,试探着拿手去捉床边人的手,对方躲了一下,然后又顺从地把手放到他掌心,姜韶应该还在生气吧,景卿逐觉得自己还听见了姜韶的叹息,每次他生病姜韶都是这样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难受自己心疼,景卿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插进对方的指缝,严丝合缝地扣上,才回答说:“不用了,不饿,就是做了个噩梦。”他生病的时候姜韶会更宠他,所以他不自觉地带了撒娇的语气,一边等着姜韶摸他的头问他什么噩梦,然后安慰他说把噩梦讲出来就不害怕了。
长久没有听到回复,景卿逐似有所感地抓紧了身边人的手,虚弱中带着急切地说着话,“阿姐,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梦见我找不到你了,阿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还是没得到回应,景卿逐强忍着虚弱睁开眼,看见了坐在他旁边的杜月月,还看见了他和杜月月纠缠在一起的手。霎时间,眼前一黑,他松开手,也闭上了眼。
杜月月轻轻给他掖了掖被角,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她学不会温柔,好在也懂得接纳自己冷硬的个性,“半小时后我再来给你量体温,好好休息,还不退烧我带你去医院。”
景卿逐听见她关上房门的声音,不自觉地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记忆回笼,姜韶已经走了,他找不到她了。是郭亮把他送回家的,她走了,不声不响,坚定而决然地离开了。
头痛欲裂,景卿逐记得姜韶说睡着了就不会痛了,睡觉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可是此刻思维却无比清晰,那根掌管睡眠或者是回忆的神经意外地亢奋,他一直没有细想过,为什么姜韶要和他结婚,为什么姑姑偏偏选择姜韶,于情于理姑姑都该是选一个家世旗鼓相当的人,为什么是姜韶。
婚后姜韶对他近乎无限制的偏爱和宠溺,反倒催生了他许多原本教养之中不存在的坏毛病,本来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被她宠着捧着,在她面前变得跋扈又乖张,又时常苛责姜韶没有将他照顾好。只是哪有人的偏爱是没有尽头的呢?
或许是人生病的时候本就脆弱,景卿逐到底是再扛不住了,说是思念他也认了,说他依赖也可以,他近乎颤抖着拨通了姜韶的电话号码,这是第三次,第一次他给自己找足了借口,在对面已关机的暴跳如雷中摔了手机,第二次发生在夜不归宿后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时,其实他就是不乐意去相信,哪儿能呢?哪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就扔了一个人呢?
说什么都好,求求了,接电话吧姜韶,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让我听听声儿吧。
“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行吧,姜韶,咱俩,就这样了。
楼下杜月月和郭之柏小声说着话,“平时没见他黏人啊?刚才把我当姜韶了,抓着不撒手。”杜月月其实很不理解,景卿逐之前看起来并不是十分需要姜韶。
郭之柏老早就看得明白,尝了一口粥,不紧不慢地说,“这才哪到哪,你看着人家小两口私下怎么相处了?”
结婚这几年,景卿逐虽然看着人高马大,可每一遭伤风感冒总能让他刮蹭着,小病小灾其实没断过,那种挺一挺就能过去的也就扛了,觉得抗不过去的必须要回海城,有几次机票都是郭之柏给买的。
“刘叔说他这是急火攻心。姜韶这都走多长时间了,我那股火早都过去了。”不怪杜月月奇怪,姜韶走了快一个月了,景卿逐这股劲上来的有点可疑。
郭之柏顿顿顿切黄瓜丝儿,“你能知道什么?你那脑筋比钢筋还硬。”
杜月月虽然脾气不好,却从来不在这种既定的事实上和郭之柏犟嘴,杜月月第一佩服姜韶,郭之柏虽然不能紧跟其后,可也算是勉强排个第二。
“这可算是,他该着了……”郭之柏不爱听了,蹬杜月月一眼,杜月月不服,“我还说错了?你能找着姜韶啊?”
“是这么个事儿,但是话不能这么说,景哥儿听见不伤心啊?”
杜月月心虚地看了一眼楼上,“他这样几天了?”
郭之柏抽空伸出三个指头冲杜月月晃晃,“哪回也没让他在外头病三天,都是姜韶听说了头一天就给弄回来了,这是开着会突然倒地上了,要不我还不知道呢,吓我一跳,死活不去医院非要回来,我哪敢听他的,在那边打了个吊瓶才敢让他回来,这不,一回来又严重了。”
杜月月细长的眉毛拧到一起,低头盯着郭之柏拌小凉菜,“我以前老当姜韶黏他,姜韶那张嘴多甜啊,追着景卿逐后边哄,这两口子我真是怎么都弄不明白。”
郭之柏轻轻笑一下,“你,可算了吧,姜韶和景哥儿一个赛一个的心眼儿多,你就听他俩的准没错。”之前郭之柏和杜月月中间总隔了一层,杜月月不爱笑,面相凶,也不爱搭理人,不管姜韶怎么在中间搭着这俩人都不在一条线,搭了两三次话头以后明白了俩人不是那种能当朋友的人,人与人之间嘛,好人很多,但不是所有好人都能做朋友,毕竟隔了许多性格观念的原因,现在没了搭话头的人,景卿逐又在这病怏怏地揪着俩人的心,关系反倒近了一层。
杜月月很少有伤春悲秋的时候,此时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听着粥咕嘟咕嘟冒泡,看着郭之柏在那晃调料罐,往见底的调料瓶里倒调料,突然冒出来一句,“姜韶心够狠的啊。”
郭之柏这回真笑了,“哎哟喂,看给咱小金刚感伤的。”姜韶没走前郭之柏和杜月月真的不熟,虽然能一起吃饭,杜月月也在景卿逐公司,但是和郭之柏工作没有交集,以前郭之柏就觉得杜月月是不好相处的一个人,见谁都不冷不热的,现在熟了才发现这姑娘单纯的厉害,向来直来直往,思维模式堪称顶尖直球,耍不来任何小心思,对别人的情绪感知低得有些离谱。“她不欠谁的了,你也找到好工作好东家了,景卿逐那边她也安置妥当了,她该过属于自己的人生了。”郭之柏对姜韶的决定表示理解,但难以支持,毕竟被抛弃的人是他兄弟。
杜月月又瞟了一眼楼上,把郭之柏盛出来的粥和小凉菜端起来准备送上去,想了想又放下了,“你去吧,刚才他认出来我不是姜韶的时候那眼神儿看得我心难受。”
郭之柏拍拍她肩膀,把围裙往墙上一挂,“我去吧,你哪像个会伺候人的。”杜月月没反驳,她照顾瘫痪的妈妈好多年呢。
没姜韶她走不到今天,一开始姜韶一个月给她三四百,算算时间那时候差不多姜韶在上大学,姜韶周末去给人补课,挣回来的钱留够自己生活费剩下全给杜月月,杜月月她妈妈有低保,她自己还在读书,补助其实够生活,但不够她妈妈的医药费,那时候姜韶每个月几百一千的给杜月月打钱,只在研一那年断过两个月,也断联了两个月。后来有了每个月导师的补贴金,姜韶全都给了杜月月,杜月月妈妈的丧事也是姜韶一手办的,她看起来有条不紊,似乎经历过很多,这些都是姜韶告诉杜月月的,她非要夸张地把自己对杜月月的付出讲出来,让杜月月心里别老记挂着欠她多少,告诉杜月月我这样用心辛苦赚钱养你,你得给我争气,我养出来的小姑娘,一不愧对天,二不愧对地,三不愧对自己,姜韶算她半个小妈,虽然才比她大了六七岁。所以郭之柏一点没说错,“你是她一手养大的小孩儿,她连你都不告诉一声就走了,你还指望她怎么对景哥儿呢?”
郭之柏还说了,姜韶这一走不知道还回不回了。杜月月抱着抱枕继续伤春悲秋,景卿逐一病,把她那点情绪全勾起来了。
我妈没了,我小妈也没了。
这是很不真切的感受,景卿逐迷迷糊糊地想,他做了很长很苦的梦,“姜韶……”发出来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笔尖划过粗粝的砂纸,郭亮从床边惊醒,伸手去摸景卿逐的额头,景卿逐用力甩开,甩得自己的头天旋地转,仿佛脑子里的血管神经根根断裂,混合着脑浆在他的颅腔里疯狂旋转,“呕……”
一翻身,吐了一地。
直到一个月后景卿逐才开始真正出门,裹着消瘦的身躯,游荡在家里,后院还有姜韶种的西红柿,黄瓜和茄子都已经开始蔫儿了,景卿逐随手摘了一个西红柿,甜的,姜韶每年都种很多,他从来不吃,这是他第一次吃姜韶留下的东西。
不好吃,不爱吃。
不爱吃的东西都难改,不爱的人也改不了,但他不能接受被这样抛弃。
又顺手摘了一个裂开口的,姜韶说裂口的柿子是熟好了,这个柿子还是青的,青的发黄,摸着是软的,景卿逐做好了被酸到的准备,却咬了满口的清甜,哦,他想起来了,姜韶说过,这个柿子叫贼不偷,熟了也是青的,特别甜。
姜韶在最热的八月中旬离开,现在是十月初,景卿逐回头看着这栋房子,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哀伤,好像他突然得到了一直以来和姜韶要求的自由,惊喜后却发现一些微不足道的怅然若失。
卖掉吧。
对,卖掉就好了,不看见就不想了。
景卿逐病的严重,折腾人,却总是几天就好,海城的十月还凉不下来,景卿逐最是怕冷怕热,又被一场大病卸去了诸多脾气,一时间不了解的人看到倒是会觉得他平和又温柔。之前只剩下青茬的寸头长出来了一些,现在坐在卡座上用吸管喝着杯里的果汁,嘴唇有点起皮,他像是病了一场后学会了怎样照顾自己,自然地从杜月月的包里翻出了他的男士润唇膏,涂抹后又顺手放了回去。
景卿逐以往是不会在人前做这种事的,他有一点大男子主义,从来都是姜韶好好哄着在他包里塞一根乳白色的唇膏,告诉他:“本来就不爱喝水,又爱上火,唇膏再不好好用,嘴唇都裂了。”
“麻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神情和动作,每次离开姜韶他都很开心,姜韶是他尚未成熟时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和义务,他才刚刚到法定年龄,就卷进了婚姻的漩涡,虽然现在想来,姜韶除了金钱,没有向他索要过任何东西,她不期盼他的陪伴,不在意生日和纪念日是否被忘记,她在海城稳稳地守护着他的家,帮他照看爷爷奶奶,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去南方工作。她永远为他着想。
他以前也以为姜韶爱他,后来杜月月偶然说,“就心理年龄而言,通常男性比女性晚熟三年,而你是受宠的一个,你就要再晚熟两年,姜韶的人生很坎坷,她又比你大三岁,算来算去你俩的心理年龄应该差了小十年,换句话说,你俩结婚的时候你是以一个十八岁孩子的身份在看待这场婚姻,而姜韶,是以一个成熟的、稳重的、二十八岁的大人在考虑这场婚姻,你真的觉得姜韶和你想的一样吗?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是很少会为了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冲昏头脑的,景卿逐,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姜韶和你结婚的时候看到了多少以后。”
他嘴硬地说:“瞎扯。”但他也明白,他确实不知道姜韶想什么,他以前总觉得他知道,后来发现他从来没有知道过。
那是姜韶离开一年多,一个加班的深夜,郭之柏看见朋友圈的小红点是姜韶的头像,毫不犹豫地点进去,是一段九秒的视频,一开始是河畔和蓝天,镜头缓缓推动,是一座桥,姜韶懒散地靠在围栏,目光远眺,嘴里小声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那边是黄昏,镜头里突然间所有灯光都亮起,姜韶惊喜地回头看向镜头,“哇~好漂亮”
又换成英语,“sug,what are you doing?”
“Sharon,I love you.”只能听见声音,清亮又动听,带着少年意气,又娇蛮霸道。
郭之柏看着镜头里姜韶雀跃的神色突然变得柔软,一双眼睛饱含爱意看着录视频的人,里面是几乎将人溺毙的深情,郭之柏感觉姜韶的眼睛里甚至泛着泪光,一直到视频的最后姜韶都没有说话,又好像千言万语都汇聚在那双眼睛里,视频播放完毕,郭之柏的脑海里还回忆着姜韶满足又欣慰的笑意。
不是姜韶发的,姜韶不发朋友圈。
她叫他Sug。之前听到过,姜韶叫景卿逐乖宝儿,叫杜月月女明星,叫小月亮,叫酷宝儿。她还真是有层出不穷的爱称给不同的人呢。
思衬半晌,郭之柏又拿出手机给杜月月打了电话,如他所料,正在通话中,打给谁简直不言而喻。
郭之柏觉得完了,景卿逐的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一点,又被姜韶来了这一遭。
杜月月打来电话的时候,景卿逐刚刚保存了姜韶的视频,在看第三遍了,景卿逐接了电话,杜月月劈头盖脸就是:“d国,海森堡老桥,我要去找她,给我办签证。”
去找吴东森的时候,吴东森也说,去国找她可能找得到。
“月月,你冷静一下。”
“景卿逐,被抛弃的人不是你!她什么话都没给我留就走了,我刚刚工作,给她买的礼物还没来得及给她,她不声不响地就走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她从来没这么对过我,她从来都对我有求必应的!我得去找她。”杜月月语速很快,也不能冷静,景卿逐觉得讽刺,怎么不是了,姜韶怎么不是抛弃他了呢?
“杜月月,她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隔着手机,景卿逐的声音很轻很轻,第一次坦荡地承认自己被抛弃,不难堪,就是有点难过。
杜月月在那边平复了一下呼吸:“你拥有她完整的三年,而我都没有和她好好相处到一个月,我们不一样啊景卿逐,她不要我们了,我们就不去找她了吗?景卿逐,我不能没有她,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妈妈。”
“月月……”最后,是杜月月挂了电话,景卿逐知道她不会放弃,杜月月对姜韶的感情太深,杂糅了太多,亲情,感激,仰慕,爱戴……
最终坐上去d国的飞机的人是景卿逐,甚至在坐上飞机的时候他都不愿细想为什么,是杜月月搜到了姜韶博士时留学的大学官网,发现她作为优秀毕业生要回去演讲,人心一旦开始躁动,便一发不可收拾。
姜韶在台上介绍自己近期的研究,视线向后一扫,礼堂的后排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纯黑的发色在这边并不多见。
姜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停顿,但很快恢复正常,心中却掀起波澜,礼堂这么大,离这样远,看错了也不一定,黑风衣也很常见,微卷的半长发也常有的。
希望不是他,又希望是他。事已至此,她都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