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缓慢而固执地爬过了一个月。在动用了最顶尖的医疗团队、不计其数的珍贵药物，以及陈叔几乎耗尽心力的不眠不休守候下，陆铭轩的病情终于迎来了一个决定性的、却也令人五味杂陈的转折点。
持续数月的高烧彻底退去，不再反复纠缠。肺部的顽固炎症被最新一代的抗生素勉强压制，呼吸虽仍显虚弱，却已变得平稳许多，对高浓度氧气的依赖逐渐减轻。身体那些冰冷的指标数据，开始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慢却坚定地朝着正常的方向回升。
他清醒的时间显著变长。虽然依旧虚弱得连自行抬起手臂都困难无比，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糙的砂纸相互摩擦，但他的眼神已经褪去了混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锐利焦点，能够进行一些短暂却目标明确的交流。
然而，每一次从漫长的昏睡中挣扎着醒来，他的第一反应不再是茫然四顾，而是下意识地、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急切，用那双虽然深陷却依旧深邃的眸子，艰难而缓慢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从紧闭的窗帘到昂贵的仪器，从忙碌的护士到角落的沙发——像是在执着地寻找一件失落已久的稀世珍宝。
最终，那探寻的目光总会无力地落下，定格在形容枯槁、却强打着万分精神的陈叔脸上。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颤动，喉结滚动，挤出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气音，每一次都耗尽他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
“…她呢？”
这简短到只剩两个字的追问，成了他每次清醒后雷打不动的开场白，也成了对陈叔一次又一次无声的凌迟。
起初，陈叔尚能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避开那灼人的视线，用尽可能平稳甚至故作轻松的语气含糊应对：“先生，您刚醒，千万别费神思虑。苏小姐…她一切都好，您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体。”
那时，陆铭轩眼底会极其快速地掠过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冀之光，然后体力不支，眼帘沉重地阖上，再度陷入药物带来的昏睡，那点微弱的光亮也随之迅速湮灭在黑暗里。
然而，随着他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持续时间越来越长，意识越来越清明，陈叔那愈发闪烁回避的眼神、苍白无力的安慰、以及每次回答时那不自然的停顿和细微的颤抖，再也无法瞒过他敏锐如猎豹般的直觉。
一种冰冷彻骨的不安感，如同毒藤般在他虚弱的心脏上悄然滋生，越缠越紧。
一次午后，他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清醒的时间足够完成一段简短的对话。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切地扫视房间，而是直接转过头，目光沉沉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死死锁住正为他调整输液速度的陈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积蓄着力量，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砸在陈叔心上：
“陈叔…告诉我…实话。”他停顿了一下，胸腔微弱地起伏，“她…是不是…出事了？”他甚至不敢直接问出“她是不是走了”，只敢用“出事”这个模糊却涵盖了一切可怕可能的词汇，仿佛这样就能规避那个最坏的答案。
陈叔忙碌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整个人如遭雷击。他积压了数月的压力、担忧、以及那份沉重的愧疚感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病床边，多日来强撑的镇定土崩瓦解，化作纵横的老泪和压抑不住的哽咽：
“先生…对不起…是我没用！对不起！苏小姐她…她在您进手术室抢救那天之后…就…就走了…我们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她就好像…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走了”两个字，如同两颗淬了冰的子弹，精准无比地射入陆铭轩毫无防备的心脏。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苍白如纸。瞳孔急剧收缩，又猛地放大，像是大脑在疯狂运转却无法处理这简单两个字所代表的残酷含义。下一秒，监护仪上原本平稳的曲线骤然扭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痛苦声响，尖锐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病房内死寂的空气！
“先生！先生您冷静！不能激动！快！镇静剂！准备吸痰！”医生和护士慌忙冲进来，一阵紧张的手忙脚乱，病房内瞬间被一种濒危的恐慌所笼罩。
强效的镇静药物被推入静脉，陆铭轩激烈到几乎失控的生理反应才被强制性地、一点点地平复下去。但他的眼睛却再也没有闭上，就那么直直地、空洞地瞪着天花板上某一点，所有神采、所有情绪、所有光亮都在那一刻燃烧殆尽，只留下一片死灰般的废墟和冰冷。仿佛刚才那场剧烈的挣扎已经抽干了他最后一点生机，只留下一具还有着微弱呼吸的、温热的躯壳。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问过关于苏清月的任何一个字。
他变得异常沉默，甚至可称之为驯顺。他精准地配合着所有的治疗和复健，按时吃饭、服药、休息，像一个被输入了指令的、最完美也最空洞的机器病人。但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无形却坚硬的冰壳紧紧包裹了起来，眼神空洞漠然，对周围的一切——关心、汇报、甚至是病情的好转——都失去了最基本的反应。康复于他而言，似乎只是一项必须机械完成的任务，与意志、与希望、与未来，再无关联。
那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彻底的绝望，比之前任何一次病危的惊心动魄，都更让陈叔和所有医护人员感到一种从心底渗出的寒意和心惊胆战。他像是在用这种绝对的沉默和绝对的配合，来惩罚自己，也彻底地隔绝了整个让他失去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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