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海并无分界。无星、无月,夜为万事万物抹上浓稠的黑。
在这漆黑的大染缸里,一个极微小的光点格外扎眼。那是救生艇,它的应急灯吐出幽幽的光,将一小圈圆弧形的海水沁成了墨绿色,仿佛一块冰冷的翡翠。
救生艇上,拉乌尔尝试回想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连模糊的片段也在被大脑快速擦除。
耳畔传来老杰克均匀的呼噜声。在拉乌尔的学生时代,他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室友的呼噜。然而此刻,老水手长的呼噜声听起来却让人感到踏实与安心。
拉乌尔尝试动了动腿脚,麻药的作用几乎完全消失了。因为一整天都没走过路,他格外想起身活动活动。
“咔——”
拉乌尔解开安全带,卡扣一声轻响,好在没有人被吵醒。他蹑手蹑脚地起身迈步,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驾驶舱传来昏暗的灯光,他下意识地向着光源处靠近,一路上或大或小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他又有点烦了。
拉乌尔走到驾驶舱与坐舱的隔断处。一个人影蜷在驾驶台前的座位里,抱着手臂,不住地打着寒噤。
“没有了……都没有了……”他低声喃喃着,仿佛精神病人的呓语。
“克莱恩,怎么了?”
“啊——”那人好像吓了一跳,他转头定定地看着拉乌尔,“二副。”
“你慢慢说,什么没有了?”
“船长……船长他们,都不见了……”通讯员克莱恩说话时快速地左顾右盼,好像空气里有看不见的敌人。
拉乌尔按住他的肩膀,逼得克莱恩不得不与自己对视。二副直视着通讯员的眼睛,说道:“冷静,你现在很安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克莱恩终于安定下来,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娓娓道来。
今天下午,安德森按照里程表的记录返回埃里诺尔号沉没时的大概位置,但那里一无所有。海面格外干净,没有救生筏,没有救生圈等漂浮物,甚至没有船只沉没时泄露的油污——就好像埃里诺尔号从来没存在过。克莱恩尝试使用无线电联系救生筏,但他反复调频呼叫,频道里却只有滋滋的杂音。接着,他又尝试了烟雾信号。然而,一直等到暮色降临,他们的视野里依然没有看到救生筏或任何信号回复。
水手们的恐慌情绪立刻再也按捺不住,他们起先思考救生筏是否已经沉没,接着立刻想到自己——这艘救生筏在广袤的大西洋上究竟能挺多久?船舱里回荡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安德森与前任大副维克托站出来,尽力安抚众人的情绪。
“都是因为你!”人群中传来对维克托的咒骂声,更多人紧随其后,加入了这场讨伐。
赶在事态彻底崩坏之前,安德森不得不掏出手枪弹压。在众人冷静下来以后,他号召大家一起商议后续的计划,然后进行民主投票。
事情本应顺利进行,然而当安德森尝试唤醒昏睡中的二副加入讨论时,拉乌尔却毫无反应。如果不是船医助手帕特先生检查后表明他并无大碍,场面恐怕又会无法收拾。
在商议后,众人决定返回寻找曾让埃里诺尔号搁浅的那个荒岛。尽管很多人都觉得它诡异且不祥,但那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陆地。克莱恩提议在埃里诺尔号附近再停一晚,若明日依然没有救生筏的信号再出发。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安德森就坡下驴,同时安排克莱恩今晚值班。
“每隔一小时打一次灯语,”安德森拍拍通讯员的肩膀说,“万一船长他们能看的到呢?”
克莱恩停下了讲述,拉乌尔感到一丝疑惑。事态虽然严重,但既然克莱恩能够条理清晰地把事情讲清楚,那他为什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
是在窗外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吗?不像。克莱恩的自言自语“没有了,都没有了”,明显是在说埃里诺尔号或是船长一行人,如果看到了恐怖的东西,那应该会说“那是什么”或类似的话。
此刻克莱恩正弯腰从右侧方向坐在椅子上,抬起头与二副对话。当他讲完,便立刻扭身正坐,然后偏过头看向拉乌尔。拉乌尔见他眼神有些躲闪,而且身体仍在微微发抖,就猜测他仍有些事情没有说。
拉乌尔往克莱恩的侧前方挪了一步,让他的脖子不用那么费力就能看清自己,然后保持着专注倾听却又不那么有压迫感的姿态。二副沉默地等待着,克莱恩紧握着双手,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过了好一会儿,克莱恩还是没有说话。拉乌尔用极平稳的语气开口,仿佛在谈论天气:“克莱恩,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通讯员。专业、机敏而且谦逊。”
克莱恩有种被认同的感觉,他短时间内从紧张的情绪抽离出来。正要摆手否认,又想到二副夸他谦虚,两手不尴不尬的停在那儿。
“如果你遇到了无法解决的事情,那一定是个很难的难题。”拉乌尔适时俯下身子,他的话听起来甚至有种蛊惑感,“告诉我吧,我们一起想办法。”
克莱恩终于开口了。
“这个秘密,我只跟船长汇报过,船长让我一定保密,不要跟任何人说,但是船长现在……”他顿了一下,看上去有些担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卡尼尔先生,您是我在这艘救生艇上最信任的人,这些话,我只讲给您听。”
时间回到埃里诺尔号搁浅当夜。克莱恩检查过GPS导航和卫星电话,都没有发现任何硬件问题。当他开始调试无线电通信设备时,终于发现了异常。
“杂音……”克莱恩声音干涩,充满恐惧,“无线电的杂音不对!”
在莱昂的船长室里,通讯员坐在船长对面的椅子上,紧张地捏着衣服的下摆,像一只受惊的鸟。莱昂给他倒了一杯红茶:“慢点说,不要急。”
“声音……声音太干净了。不是静电的‘嘶嘶’声……也不是那种信号不良的‘咔嗒’声……”克莱恩努力寻找着词汇,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扭动,“它……它太‘均匀’了,均匀得可怕!像……像某种……呼吸?或者……大海永恒不变的潮汐作用。它填满了所有频道,每一个!从高频到低频,无一例外!就像是……就像是……”
“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科学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惊骇:“就像这‘杂音’本身,就是这片空间唯一的‘背景音’!不是我们发出的信号被干扰或阻挡,而是……而是这里根本没有其他无线电信号,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最后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克莱恩的力气,他瘫在座椅里,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他看向莱昂,眼神里是绝望的求证,仿佛希望船长能立刻驳倒他这疯狂的结论。
莱昂沉默了。克莱恩的描述,那些冰冷的、技术性的细节,拼凑出一个远超设备故障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那吞噬一切的浓黑。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语气,替克莱恩说出了那个最终极、最恐怖的猜想: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可能根本不在大西洋了?甚至……不在地球所在的……‘空间’了?”
时间回到现在。拉乌尔艰难地消化着那如爆炸般的信息量。对上了,都对上了……尽管很难相信,但一直一直以来的各种困惑、各种异常似乎都得到了解答。他的肩膀同样开始微微颤抖着,几乎像是在和克莱恩共振。
“您知道瓶中船吗?”克莱恩说。
拉乌尔当然知道。那是一种起源于德国的工艺品,也是他的养父斯宾塞在他十二岁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时他常常说:“我长大以后要当船长!”于是老爸就把瓶子举起来,然后在空中上下摆动,模仿船只在大海上的前进,口中还模仿着汽笛声。
“呜,呜,呜——”
“我们就在这个瓶子里,”克莱恩木然地说,“而现在,瓶中的大船已经沉没,我们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