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初约 > 第十五章 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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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海啸发生时,安德森驾驶的救生艇正处在最危险的位置——距离埃里诺尔号船尾不足200米,几乎与那两堵水墙处在一个水平面上。仅仅是水墙相撞后的余威,就将它猛地推出去老远。救生艇仿佛受了惊吓的兔子,开始亡命奔逃,然后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这一幕被高处救生甲板上的乔纳森一行尽收眼底。三人才刚刚把救生筏充好气扔下去,海啸的毁灭性冲击便突然扑面而来。幸好埃里诺尔号的巨大船身帮忙抵挡了大部分力量,他们在颠簸中紧紧抓着栏杆,好悬没有掉下船去。

埃里诺尔号的断裂比乔纳森估算的要更早、更猛烈,那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成了压垮巨轮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发生的太快,在巨响中,船头刚刚还悬在空中,下一刻就与船尾分离,以极快的速度下坠,砸在海面上,激起数米高的浪花。

“现在就跳!脚朝下!”乔纳森吼道。

没时间爬绳梯了,三人慌不择路地跳了下去。从十几米的高度坠入海中,乔纳森只觉得双脚像是撞在了水泥地上,闷闷地疼。接着,冰冷的海水迅速包裹了他,万幸的是没有抽筋。他四肢并用,向下拨动海水,在救生衣的帮助下迅速浮出海面,然后找到救生筏的位置向上爬去。

格里斯紧随其后。二人都上了船,却见哈特一只手抓着登筏踏板的带子,却没有力气往上爬。二人立刻上前帮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上来。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乔纳森就抓起船桨:“快划!离开这里!”

他们拼命划动船桨,生怕被沉船产生的漩涡吸进海底。直到确认到达安全距离,乔纳森才把平衡水袋丢下去。海水迅速灌满水袋,让救生筏相对稳定了一些。

三人沉默地注视着埃里诺尔号的方向,她已至最后的时刻。不多时,就连船头的尖角也消失在了海面上。

对那场恍如神迹般的海啸,二人默契地没有多谈。作为莱昂多年的心腹,他们知道船长拥有控水的特殊能力,但更清楚那绝不可能达到如此可怕的程度。这意味着,要么那是敌人的力量,要么就是莱昂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无论是哪种可能,所带来的结局都并不那么乐观。

当余波散去,他们划着救生筏返回埃里诺尔号沉没之地,搜寻船长和沃伦牧师的踪迹。

“没有!什么也没有!”乔纳森的脑袋从瞭望孔钻出来,左右扫视着。

“怎么可能?”格里斯扒开他,“让我来看看。”

海面上空无一物。

这怎么可能?船体刚刚才沉下去,海面上居然如死水般平静,没有一丁点气泡浮起。别说船长和沃伦牧师,他们连船体上的木板碎片和绳索这些最容易漂起来的东西都没有找到。格里斯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没有来处,而是一直都生活在这只救生筏上,埃里诺尔号的存在只是三个精神病人的一场妄想。

沉默再次降临,只剩下海浪拍打筏身的单调声响。荒诞而残酷的现实像条毒蛇,紧紧缠绕着他们的理智。物资箱里那点可怜的压缩饼干和淡水,在绝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更要命的是,救生筏没有动力系统,只有两条小巧的船桨,这点动力根本聊胜于无。在茫茫大海之上,它如同一片无根的浮萍,只能听凭洋流与海风的摆布。

乔纳森原本的计划是,由救生艇拖行救生筏,却没想到安德森被大浪吓得开着船一溜烟就跑了。如今他们最好的选择,只剩下等待安德森回头。倘若救生艇一去不复返,或者……

想到刚才的诡异现象,乔纳森不由得发出一个疑问:他们真的还能回来吗?

……

无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做点事情——这是人对抗恐惧和虚无唯一的办法。

虽然是正午时分,天色依旧阴沉沉的,倒像是傍晚。格里斯靠在筏边,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被盐渍黏在额前,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狼狈。他小心地倒出一点淡水打湿布条,润了润昏迷中的三管轮哈特干裂的嘴唇。这年轻人曾短暂地清醒过来,但也许是因为上救生筏时伤口沾了海水,加之低温的浸泡,他很快又开始发烧,时而昏睡时而梦呓。

乔纳森几乎全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半干半湿的内裤。他从遮阳篷的开口处伸出胳膊,用力拧干被海水泡湿的衣物。

“帮我和哈特也拧一下,谢了。”格里斯端详着体温计,“38.3,比上午好点了。”

医生同样衣不蔽体。这很不体面,但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穿在身上会加速失温,而那是致命的。整艘筏子上布料最多的,反而是盖着急救毯的病号哈特。

“要不再给他打一针退烧药?”乔纳森接过衣服,顺口问道。

“已经打过抗生素了,现在这个体温不算太高。”格里斯说,“我不建议过早退烧,发烧是机体对抗病原体的表现。”

“好吧。”乔纳森耸了耸肩,他看着手中的格拉苏蒂·莫勒牌海军手表,“十二点一刻,按照我的估算,拉乌尔他们应该已经快到附近了,如果他们能回来的话。”

这位代理大副反复调试着对讲机:“喂喂喂,我是乔纳森。收到请回复!”

然而,频道里始终只有均匀的杂音。

“别忙活了。省省电吧,等他们联系你——咱们可没几个能替换的电池。”格里斯建议道,“要不放烟雾信号试试看?”

“没用的,”乔纳森跟他解释,“无线电在空旷海面上的有效信号范围大概有三十海里,如果对讲机都联系不上,那烟雾信号根本不可能被看见。”

话虽如此,他还是走到存放信号装置的箱子前。

“你不是说不可能吗?别浪费信号弹。”

“万一是对讲机故障了呢?”乔纳森说,“而且,我有一个想法。”

他取出两只火箭式红光信号弹,从遮阳篷的开口处探出身子。为了防止他再掉进海里,格里斯不得不抓住他的腿。乔纳森忙活了一阵,然后惊喜地大叫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道!”

他钻回救生筏里:“医生,你快来看!”

格里斯没立刻凑过去看,他害怕两个人的重量压在一边把筏子弄翻。于是他趴下身体,只把脑袋探出去。乔纳森有样学样,于是两人并排趴在一起。

“头朝上。”

乔纳森拍了拍格里斯让他翻身,他则伸长胳膊,放出另一只信号弹。随着“嗖——”的一声,一团火光从弹筒里飞出去。

没什么好看的,这场面格里斯在以往的救生演练里见过许多次。他的视线追随着那团火光慢慢飘远,随着信号弹到达顶点,它开始发出明亮的红光,并打开降落伞缓缓下降。然而紧接着,格里斯的瞳孔骤然一缩。

红光消失了,但又重新亮起,好像一次闪烁——只是它并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突然违反重力的向上平移了一大截。

“这就像海市蜃楼,”乔纳森解释着他的猜想:“当信号弹走到那个突然消失的位置时,它遇到了某种介质,这种介质折射了信号弹向我们发出的光线,因此在上方形成了一个虚像。”

格里斯疑惑地问道:“你们每天晚上航行时没发现灯光的异常吗?”

乔纳森坐起身来,他左手向上垂直移动:“这是信号弹。”

然后右手水平移动:“这是船上的探照灯。”

“信号弹的异常之所以显眼,是因为它在垂直方向上偏移,但实际上偏移的距离不到十米。在上一次实验中,它是在倾斜角度上偏移了五米左右,这说明介质的扭曲是随机的,也就是说,这种介质本身可能是不均匀的。而探照灯在水平方向上传播,足有数百米到一公里,这点水平方向上的偏移并不明显,船身的一次颠簸就能达到类似的效果。”

“这地方的‘物理规则’有点不对劲,这种能扭曲电磁波的介质可能到处都是。信号弹的发射高度大概是300米,所以我估测,这种介质产生明显作用的范围也大概是这个距离。而在300米之内,我们用肉眼观察到的现象是正常的。”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乔纳森的两眼闪着明亮的光。

“意味着我们永远跑不出去了?”

“意味着埃里诺尔号还在!船长他们还在!我们只是被它的虚像误导了,走到了错误的位置,我们离它并不远!只要我们走到正确的位置范围内,就能找回船长!”

格里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就算你的推测是正确的,你知道正确的方向在哪里吗?既然这种介质能影响电磁场,指南针还值得信任吗?”

“无论如何,做总比不做好。”乔纳森说。

……

事实证明,格里斯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乔纳森的思路是,在原地用海锚留下一块标志物。然后沿着某个固定方向前进五百米左右,在行进时绝不轻信肉眼所见。若没有发现埃里诺尔号的残留痕迹,则返回初始位置,换另一个方向再出发。

但当他实际操作时却困难重重,人在浩瀚无边的海面上极容易丧失方向感,距离也很难准确计算。救生筏第一次出发时无功而返,第二次返回时,他们根本没找到留下的浮漂。

现在他们损失了大量体力,还弄丢了一块重要的海锚。乔纳森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心里浮现:“如果扭曲的根本不是电磁波,而是这个狗娘养的空间本身呢?”

格里斯在拿着救生筏上预留的简易鱼钩尝试钓鱼。他并没有指责乔纳森,这个方案在执行前是经过两人一致同意的。为了避免给乔纳森太大心理压力,医生并没有急着与乔纳森沟通。

“有鱼咬钩了!”突然,格里斯惊喜地说。

“真的吗?”乔纳森也很兴奋,如果能够靠钓鱼形成可持续循环,那将极大地延长他们的存活时间。

格里斯正要把鱼拉上来,却突然手里一空,看来是脱钩了。乔纳森安慰他:“下次一定。”

格里斯却没有回应,而是对着海面怔怔出神。乔纳森好奇地看向水面,眼前的一幕简直惊掉了他的下巴。

那是只鲱鱼,它在贴近海面的地方打着圈游动,转了几圈之后忽然朝着某个方向游去。但它没游出去多远,就又返回来接着转圈,然后重复这些动作。

简直就像是在……指引方向。

你相信奇迹吗?如果在你最绝望时,奇迹就在你的眼前发生,我想没有人会不相信奇迹。

二人立刻用船桨朝着那个方向划去,那条鱼果然不再转圈,而是在救生筏的侧方不远处引路。不知过了多久,它忽然停下,在原地打了个圈,然后朝着深海游去。

乔纳森放下船桨,他从瞭望孔钻出脑袋,眯起眼睛,努力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分辨着,一个微小的、与周遭的深蓝色截然不同的色块映入他的眼帘。

那似乎是一抹黯淡的红色。

“格里斯!”乔纳森的声音因激动和干渴嘶哑着,“你看那边!那是不是……?”

医生也钻出去看了一眼,猛地点头:“像是一件救生衣!快,划过去!”

他们用前所未有的精神头儿拼命划水,每一次动作都让筏子剧烈晃动。距离缓慢地拉近,那确实是一个人,面朝上漂浮着,身上穿着埃里诺尔号的救生衣。在救生衣之下,是一件黑色的衣裙。

乔纳森和格里斯合力,用尽最后力气,艰难地将那具沉重的躯体拖上了救生筏。

一张苍白至极、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皮肤被海水浸泡地有些发胀。金色的发丝黏在脸颊和额头上,双目紧闭,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

是塞拉菲娜·沃伦牧师。

格里斯立刻跪倒在她身边,手指探向她的颈动脉。触感冰冷,只有极其微弱的跳动。他俯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口鼻。

“还有一丝……非常微弱的气息。”格里斯的声音有些庆幸,又有些急迫,“她失温非常严重,已经休克了。”

来不及思考其他事,医生的本能驱使着格里斯立刻行动。他快速解开沃伦身上湿透的、沉重的黑色长裙,乔纳森默契地扯过急救毯和筏上所有能找到的干燥布料,协助格里斯擦拭她冰冷的四肢和躯体。格里斯用急救毯将她紧紧包裹起来,夹在乔纳森和自己中间,用两人的体温为她复温。

整个过程紧张而沉默。乔纳森配合着格里斯的每一个指令,但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沃伦那张如同大理石雕塑般冰冷平静的脸。他心里蓦地跳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她……”

“真的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