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朦胧的天空洒下灰白色的微光。
“我们必须得走了,”驾驶台前,安德森斩钉截铁地说,“在燃油和水消耗完之前,尽快找到陆地才是重中之重。不能再等了。”
“可是万一……万一船长他们就在附近呢?”通讯员恳求道,“我们再等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说不定他们只是被洋流带偏了……”
“没有万一!”安德森猛地打断他,声色俱厉,“昨天已经按你的要求白白等了一天,结果呢?除了浪费宝贵的燃油,我们等到什么了?”
船长,船长,就知道船长,现在自己活命才要紧!安德森在心里咆哮道。
他不再看克莱恩,转身面向因饥饿有些萎靡的水手们,说道:“现在大家进行投票,支持立刻出发寻找荒岛的,举手!”
说罢,他立刻高举右手。船员们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挣扎。求生的欲望使他们想要尽快出发,但放弃船长他们,又带来一种违背道德的不安。时间缓缓溜走,救生艇上总共十六人中,只有五人缓缓举起手来。
拉乌尔手顿在半空,似举未举,几道视线聚焦在他的身上。这位二副环顾着四周船员们茫然无助的脸,缓缓站起身来。
“寻找荒岛。”他平静地说。
紧接着,维克托举起手来,其他原本犹豫不决的船员也举起手来。
9:7。
安德森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胜的欣喜,却很快被更深的焦虑所淹没。他转身缓缓走向驾驶台:“出发。二厨,给大家分发饮食。”
安格默默打开物资箱,给每人分了一块压缩口粮和一小袋淡水。压缩口粮味道还不错,但硬的像石头,为了节省本就不多的饮用水,大家只能用唾沫慢慢含化,这让口渴感更强烈了。船员们的嘴唇干裂爆皮,那一袋淡水放在平时也就一口的量,如今人们却依依不舍地慢慢品啜,以缓解喉咙的烧灼感。
“我恢复得不错,”拉乌尔吃完他那份,走到驾驶舱,“我来开一会儿吧,你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谢了,二副。”安德森委婉地拒绝道,“不过不用了,你刚做完手术,再好好歇两天。这里我和维克托能应付。”
拉乌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位代理三副握着操纵杆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好像那是某种高贵的权杖。
拉乌尔没再坚持,退回船员中间。他倒是乐得清闲,偶尔讲几个冷笑话给大伙儿提提神,可惜笑声干巴巴的,很快就被海浪声吞没。
下午三点十分,离下次分发食物还有近两个小时。二等水手詹姆斯感到饥肠辘辘,他身材健壮,平时在埃里诺尔号上饭量也是最大的——排第二的是“高个儿”诺瑟姆。
“再等等,再等等就发食物了……”詹姆斯尝试自我安慰,但当他这么想时,压缩饼干的形象在他的眼前具像了,连它酥香的口感,它的咸味仿佛也一并在口腔回转着。那块小巧的饼干在他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大,将别的任何思想通通赶在一旁。詹姆斯咽了口唾液,他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一股灼热的酸液在腹腔游走。进食——人类最原始最朴素的欲望在他的脑海里高叫着。他什么也不顾了。
“詹姆斯,你干什么!”木匠克伦特尖声叫道。
只见詹姆斯径直走向存着水和食物的物资箱,他把盖子随手扒开,从里面掏出一盒压缩口粮,开始快速拆封。安德森听到叫声立刻停船,当他从驾驶舱冲出来时,詹姆斯已经吃下去一块饼干。借着奔跑的惯性,安德森一拳狠狠砸在詹姆斯脸上。
“你敢偷东西!”
詹姆斯被打得一个踉跄,饥饿与羞辱烧红了他的双眼。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低吼着,想要还手。但他立刻冷静下来——安德森掏出那把勃朗宁手枪,冰冷的枪口直直地顶在詹姆斯的脑门上。
“动一下试试?”安德森的声音冷得像冰。
詹姆斯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安德森放下枪,重重地朝他腿上踢了几脚。詹姆斯痛苦地倒在地上。
“我只是把我那份提前吃掉,我实在太饿了。”詹姆斯委屈地辩解道,“晚上我不吃了……”
“三副,算了算了……”
“他只是饿昏头了,下次不敢了……”
众人纷纷为他求情。
“下次?没有下次!”安德森喘着粗气,举着枪环视众人,“我早就说过谁敢自己偷拿,我就跟他不客气!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枪口缓缓移动,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当它经过拉乌尔时,安德森怔了一下,枪口下意识地放低。随即,像是为了掩饰他瞬间的退缩,他快速绕过拉乌尔,又把枪口猛地抬高。
“投票!”安德森高声宣布,“是否同意把剩余所有物资锁进保险箱,由高级船员统一保管!同意的举手!”
在黑洞洞的枪口和安德森狰狞的表情下,一只只手迟疑地、颤抖地举了起来。克伦特殷勤地将救生物资锁进保险箱,然后把钥匙递给安德森。安德森先给维克托送了一把,或许是为了缓和关系,他给拉乌尔分钥匙时格外客气。拉乌尔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相信你。”
深夜,当水手们陷入沉睡时,二等水手欧文独自在驾驶舱守夜。只是他的视线并没有朝向窗外那似乎永远不变的黑暗,而是聚焦在手中微微发亮的一方屏幕上。他右手揣在兜里,用衣服把手机遮在怀里,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
屏幕上,他的女儿正对着镜头咯咯直笑,那是她六岁生日的录像。妻子在一旁温柔地说:“宝贝,跟爸爸说晚安。”
“爸爸,晚安。”
尽管欧文把耳机忘在了船上,也并没有放出声音。但她们的话语依然在他耳畔响起——从前他已经听过许多遍了。欧文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屏幕,仿佛能触摸到女儿柔软的脸颊。
手机的电量只剩不到一半,充电宝的电量也不多了。他该省着点用的,理智告诉他。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舍得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
“砰。”
一声轻而急促的碰撞声从船底传来,船身随之微微震动。欧文被吓了一跳,他急忙朝窗外看去。一个巨大的阴影在被应急灯光照亮的海面上显现出来。那黑影过于巨大,救生艇在它面前就好像金字塔上的一粒沙。如果它想把救生艇掀翻,恐怕不费吹灰之力。
是鲨鱼、是鲸鱼、还是报纸杂志上所说的水怪?欧文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灵。那阴影缓缓徘徊着,欧文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却抵在了椅背上。
“砰。”
船底又传来一声轻响。
“啊——!!!”
欧文再也忍不住了,发出恐惧的尖叫。众人被吵醒后,纷纷朝着驾驶舱的位置看去,离他最近的安德森则走到欧文身边。
“水怪……有水怪……”欧文脸色惨白如纸,他颤抖着抬起手,安德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黑影已消失了。
次日上午,关于徘徊黑影的传言像瘟疫一样在救生艇上蔓延开来,加剧了本就绷紧的神经。尽管安德森说“只是欧文看错了”,但大家依然在悄声讨论着。
轮机部见习管轮奥利弗坐在救生艇靠尾部的位置。他听着耳畔各种奇诡莫测的猜想,没来由感到一阵头晕。他忍了一会儿,头晕并没有缓解。
身旁的机匠长埃米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吧?”
奥利弗突然一阵反胃,他立刻朝着座位旁的防吐袋摸去,但还是太晚了。酸臭的呕吐物不受控制地涌出喉咙,瞬间喷了一地。酸液同时还钻进他的鼻腔,经过他的舌头、牙齿,一种火辣辣的腐蚀感充斥他的脑海。
怪异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如果不是因为奥利弗的胃里并没什么东西,恐怕甚至会引发舱内众人的连锁反应。
船医助手帕特先生上前观察奥利弗的情况,拉乌尔则找来软布蹲下擦拭那些哕物,然后把它们装进塑料防吐袋里。他把袋子丢出去,然后走到帕特的身边。
“没事,只是晕船了。”帕特说,“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待会儿吃点晕船药,给他找点水来。”
围观的维克托立即打开保险箱找水。在奥利弗呕吐时,机匠长埃米尔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拉乌尔顺势坐在奥利弗的身边,轻拍着奥利弗的脊背。
“没事的,孩子。放轻松。”
这天下午,轮到维克托换班开船。救生艇的前方依旧是漫无边际的弧形海面,没有一丝陆地的轮廓。他看着身旁的指南针,开始怀疑是否连它也不再可靠。但即使怀疑——他们也别无选择。
安德森由于过度疲惫,躺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睡得很不踏实,眉间紧锁着忧虑。
詹姆斯正拿着MP3闭眼听歌。突然,有个人戳了戳他的肩膀。
詹姆斯睁开眼。那人是杰森,他举起手机,屏幕上打着一行字:“你说安德森锁起物资,是不是想等最后关头自己独吞?”
詹姆斯正要说话,杰森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他又拿起手机:“我们打字交流。”
很快,这条指控通过无声的屏幕,在几乎所有船员之间秘密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