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无法驱散林暮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绝望。他拖着那条越发肿胀疼痛的伤腿,像一抹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回府的路上。书坊掌柜的怒骂、酒馆老板的咆哮、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崩散一地的声音、还有那些围观者毫不掩饰的嘲笑和鄙夷……所有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胃里的饥饿已经从尖锐的绞痛转变为一种沉闷而持续的啃噬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里面蠕动,掏空他最后一点力气。喉咙干得像是要黏连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嘶哑。身上的墨迹和酒馆的油腻气味混合着他自己的汗味,形成一股难闻的、标志着失败与落魄的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意识浑浑噩噩,只是本能地朝着那处唯一可以称之为“窝”的破败院落挪动。或许,只有缩回那个冰冷的、漏风的角落,才能获得片刻——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喘息。
就在他拐进那条熟悉而肮脏的小巷,快要抵达他那摇摇欲坠的院门时,一阵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香风,伴随着银铃般清脆却又带着矫揉造作的笑语声,从前方的岔路口飘了过来。
“……哎呀,你就放心吧,张公子上次诗会上明明多看了我好几眼呢!母亲说了,张家门第虽比咱们家稍高些,但以我的才貌,配他也是绰绰有余……”
这声音娇嗲而充满自信,带着一种被宠坏了的、理所当然的优越感。林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这个声音,他认得。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林娇。
他下意识地就想把自己藏起来,缩进墙角的阴影里,避免碰面。每一次与这位妹妹的相遇,对他而言都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然而,已经晚了。
岔路口那边,一行人已经转了出来。
为首的正是林娇。她今日显然是盛装打扮,穿着一身崭新的、用金线绣着繁复缠枝牡丹花纹的桃红色云锦襦裙,外面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鹅黄色纱衣。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插着赤金点翠步摇和珍珠簪子,耳垂上戴着同款的珍珠耳珰,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晃,熠熠生辉。脸上敷着细腻的香粉,腮红打得恰到好处,唇上点了鲜艳的口脂,眉眼间尽是精心描画过的娇媚与得意。手里还捏着一把精巧的苏绣团扇,故作姿态地半掩着面。
她身边跟着两个穿着体面、同样打扮光鲜的大丫鬟,一个小心翼翼地替她捧着装手帕香囊的鎏金小手炉套子,另一个则为她撑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遮挡着并不强烈的阳光,生怕晒坏了她娇嫩的肌肤。后面还远远跟着两个粗使婆子。
这一行人,珠光宝气,香风袭人,与这污水横流、破败不堪的后巷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仿佛一幅华丽织锦上突然被泼上了一桶污秽的泥浆。
林娇正兴致勃勃地对身边的丫鬟说着什么,眉眼飞扬,满是即将赴约的雀跃和对自身魅力的绝对自信。然而,当她那双描画得精致的眼眸随意一扫,瞥见不远处那个正试图缩进阴影里、却因为腿脚不便而动作迟缓狼狈的身影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僵,随即迅速被一种极其露骨的嫌恶和鄙夷所取代。
那表情变化之快,之鲜明,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极其不祥的东西,坏了她的好心情。
林暮停下了试图躲避的动作,知道已经无用。他垂下眼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她们能像无视垃圾一样无视他,尽快走过去。
但林娇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她非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停了下来,用那双戴着翡翠镯子的手,将团扇又往上举了举,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写满了刻薄和厌恶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林暮。
那目光,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砂纸,令人极不舒服。
“啧。”她发出一声极轻蔑的咂嘴声,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景象。然后,她微微侧过头,用那种足以让林暮清晰听到、却又故意装作是在对丫鬟私语的、矫揉造作的音量,对身旁的丫鬟嗤笑道:
“哎呀,真是倒霉,出门就撞见瘟神了!快走快走!可别沾了这穷酸晦气,一会儿去了诗会,张公子该不喜欢了!”
她的声音又娇又脆,像裹了蜜糖的毒针,精准地刺入林暮的耳膜。
那两个丫鬟立刻配合地露出惊恐和嫌恶的表情,仿佛林暮是什么瘟疫的源头,纷纷用手帕掩住口鼻,连连附和:
“小姐说的是!真是晦气!”
“快离远些,可不能冲撞了小姐的好运道!”
其中一个丫鬟甚至还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好像林暮身上散发着什么难以忍受的恶臭。
林娇见状,似乎很满意丫鬟们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得意的弧度。她那双眼睛在林暮那身脏污不堪的青色长衫、沾满墨迹和泥点的手、以及那只明显肿胀的脚踝上溜了一圈,眼中的鄙夷更盛。
“哼,”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团扇后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点评牲口般的口吻,“我说怎么府里最近总觉得乌烟瘴气的,原来是有这么个东西天天在眼前晃悠。真是……看着就让人倒尽胃口。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也不知道整天在捣鼓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弄得一身脏臭,还好意思出来碍眼。”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更加尖酸:“哦,对了,听说你昨天还想跑去考青林书院?噗嗤……”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用团扇掩着,但那笑声里的嘲讽意味毫不掩饰,“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那书院也是你配去的地方?别脏了人家的门槛!我看你啊,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你的老鼠洞里发霉算了,少出来丢人现眼,连累我们一家都跟着没脸!”
她的话又毒又密,像一连串冰冷的石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林暮最痛的地方。
穷酸晦气。瘟神。丢人现眼。连累一家。
这些词汇,他早已听得麻木,但从这个穿着光鲜、即将去赴心上人约会、享受着所有人宠爱的妹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格外新鲜的、残忍的刺痛感。
他依旧垂着眼睑,面无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知觉的木雕。只有那垂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才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至于失控。
他甚至能闻到随风飘来的、林娇身上那昂贵的胭脂水粉和头油的香气,与她话语里的恶毒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对比。
林娇见他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觉得有些无趣,但又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反而更生出一股恼意。她撇了撇嘴,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要将所有的不顺心都归咎于他。
“还杵在这儿当门神呐?真是碍手碍脚!”她不耐烦地呵斥道,然后像是生怕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穷气似的,用团扇使劲扇了扇风,扭过头对丫鬟催促道,“快走快走!真是倒霉透顶!一会儿到了地方,记得先用艾草水好好给我净净手,去去这身晦气!”
丫鬟们连忙应声,簇拥着她,如同众星捧月般,小心翼翼地绕开林暮,仿佛他周围有一圈无形的、肮脏的屏障。她们甚至宁愿踩进旁边的积水坑,也不愿意靠近他一步。
香风渐渐远去,那娇嗲的、带着抱怨和嫌弃的说话声也慢慢模糊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林暮一个人,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阳光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肮脏的墙壁上,形单影只。
掌心里被指甲掐出的疼痛感渐渐变得清晰,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温热的粘稠。但他仿佛感觉不到。
妹妹林娇那些刻薄的话语,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毒刺。
“……沾了穷酸晦气……”
“……张公子该不喜欢了……”
“……乌烟瘴气……”
“……倒尽胃口……”
“……见不得人的勾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丢人现眼……”
“……连累我们一家……”
这些话语,和他父亲那句“真是晦气”,和王嬷嬷那声“灾星”,和书坊老板、酒馆老板的怒骂,和那些路人嫌弃的目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而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不断地收紧,再收紧,要将他彻底勒毙。
原来,在她们眼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错误,就是一股带来“乌烟瘴气”的祸源,就是一个会“连累”他们高贵家庭的耻辱。
她们锦衣玉食,呼朋引伴,谈论着风花雪月,操心着如何吸引“张公子”的注意;而他,饥寒交迫,挣扎求存,连弄到一个冷馒头都要被践踏进泥里,连想靠劳力换口饭吃都屡遭厄运。
她们的光鲜亮丽,和他的狼狈不堪,形成了这个世界最残酷、最直白的注解。
一股极其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缓慢地滋生、蔓延。那不是愤怒,不是委屈,甚至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可怕的……死寂。
他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林娇消失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空荡荡的巷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繁华世界的喧嚣。
阳光依旧照着,却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温度。
他缓缓地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赫然是几个深深的、渗着血丝的指甲印。
他低头看了看那伤口,又抬头看了看那华丽的、与他无关的、充斥着“张公子”和“诗会”的世界。
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原来,这就是至亲。
原来,这就是他的位置。
他转过身,不再看向巷口,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拖着那条疼痛不堪的腿,走向那扇象征着被遗弃和失败的、破败的院门。
背影在狭窄的巷道里,显得格外孤单,也格外……坚硬。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次次的践踏和冰封之下,正在悄然发生着某种不可逆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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