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见凉的时候,太阳正斜斜挂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上,金红色的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槐叶,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渡厄纸扎铺”的木门前。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还没干,倒映着天的淡蓝和槐叶的深绿,风一吹,水纹晃荡,连带着光斑也在铺子里的彩纸上跳。
林砚刚把最后一张安魂符叠好,收进外婆留下的那只樟木盒里。木盒的锁扣是黄铜的,磨得发亮,盒盖内侧刻着小小的“砚”字——是外婆当年亲手刻的,说这盒子要装她画的符,得有个记号。她指尖蹭过那个字,指尖还带着朱砂的淡红,是方才画符时没擦干净的。
转身整理角落的纸扎时,木架上的纸玩意儿轻轻晃了晃。最上层摆着几个巴掌大的纸风筝,是前几天给巷里早夭的小娃准备的,竹篾骨架细得像发丝,糊着浅蓝的纸,上面用淡墨画了小鱼;中层是半人高的纸灯笼,米白色的纸面上还没动笔,只在边角用铅笔轻轻勾了朵牡丹的轮廓,是留给今天来的客人的;最下层压着两匹纸马,鬃毛用金粉描了边,马眼点着墨,立在那里,竟像要抬脚往前走似的。
她伸手把歪了的纸风筝扶正,指尖刚碰到纸角,脚边忽然蹭过一阵轻软的凉意——不是风的冷,是亡魂独有的、带着点奶气的凉。低头看时,一团小小的影子正绕着她的裤脚转,是只三花猫的魂,左耳朵缺了个小口,尾巴尖沾着点透明的“水珠”,那是它生前掉进水沟时沾的,成了魂也没散。
林砚认出来,是巷尾张奶奶家的“咪宝”。上个月咪宝追蝴蝶时被车撞了,张奶奶红着眼圈来铺子里,说要个纸猫,“它胆小,没个伴不行”。当时林砚给纸猫的左耳朵也剪了个小口,张奶奶见了,眼泪一下子就掉了。
“是来找张奶奶的?”林砚蹲下来,指尖悬在猫魂的头顶,没敢碰——活人的体温会惊着弱魂。猫魂仰头“喵”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棉花飘,尾巴尖蹭了蹭她的鞋尖,凉丝丝的,却不刺骨。她往巷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张奶奶在晒被子呢,你看,巷口那根竹竿上,粉格子的被单,是你总窝的那床。”
猫魂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忽然就轻快起来,绕着她的脚踝又转了两圈,才往门口跑,跑两步还回头望一眼,见林砚笑着点头,才纵身跃出门槛,影子在阳光下淡得像一层雾,飘向那床粉格子被单。林砚看着它的影子融进被单的光斑里,仿佛能看见张奶奶伸手摸被单时,咪宝正趴在上面,呼噜呼噜地蹭她的手。
起身往灶房走时,炭炉上的水壶已经滋滋冒热气了。灶房小而整洁,墙面上挂着串晒干的艾草,还有几个去年秋天收的桂花枝,枝上还沾着点干桂花,风一吹,就有细碎的金黄掉下来。林砚从柜里翻出个蓝布包,打开来,是晒干的桂花,金黄金黄的,凑到鼻尖闻,还有甜丝丝的香——这是去年她在巷口老槐树下捡的,晒了好几簸箕,装在布包里,能香一整年。
她往瓷壶里抓了两把桂花,刚要倒热水,门口忽然传来“吱呀”一声推门响,跟着是熟悉的脚步声,笃笃地,踩在青石板上。“小林啊,在家没?”是巷里的李爷爷,声音洪亮,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轻——怕吵着铺子里的“客人”。
林砚迎出去,就见李爷爷拎着个布袋子,袋子里装着几个橘子,表皮还带着新鲜的绿。“李爷爷,您来啦。”她把竹椅往桌边挪了挪,“坐,我刚要煮桂花茶。”
李爷爷坐在椅子上,把布袋子往桌上推了推,“自家院子里的橘子,刚摘的,甜着呢,你尝尝。”他眼睛往木架上扫,一眼就看见那只没画花的纸灯笼,“就等着这灯笼呢,我家囡囡明天生日,说要挂在院子里,跟去年那只一样,画牡丹。”
“好,”林砚拿出毛笔,蘸了淡粉的颜料,在灯笼纸上细细勾牡丹的花瓣。笔尖落下去,粉颜料在纸上晕开,边缘带着点朦胧的白,像刚开的牡丹,还沾着露水。李爷爷凑在旁边看,手指轻轻点了点灯笼纸,“去年给你李奶奶画的那只,她到现在还挂在屋里,说比买的好看。”
林砚笑了,“李奶奶喜欢就好。”她记得去年,李奶奶来买灯笼,说要挂在阳台,“等我家老头子下棋回来,一抬头就能看见。”那天李爷爷来取灯笼时,还特意让她多描了点金粉,“让老婆子高兴高兴。”
说话间,牡丹已经画好了,林砚又蘸了浅黄的颜料,在花瓣边缘描了圈,再用墨笔点出花蕊,一盏灯笼顿时就活了。李爷爷看得眼睛发亮,伸手要接,又想起什么似的,缩了缩手,“我洗过手了,不脏。”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灯笼,像捧着件宝贝,“多少钱?我给你拿。”
“不用,”林砚把布袋子里的橘子拿了一个,“抵账了,这橘子看着就甜。”李爷爷急了,“那可不行,你这灯笼画得这么好……”话没说完,就被林砚打断,“下次您再给我带点您种的青菜,就当谢礼了。”
李爷爷这才笑了,“行,下次给你带,自家种的,没打药。”他捧着灯笼,脚步轻快地走了,走到门口还回头喊,“囡囡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宣传宣传!”林砚挥挥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橘子还带着阳光的暖。
炭炉上的桂花茶已经煮好了,水汽裹着甜香飘出来。林砚倒了一杯,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喝。茶刚入口,是淡淡的甜,咽下去后,喉咙里还留着桂花的香。巷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王婶家的烟囱冒起了烟,飘来红烧肉的香;隔壁的小宇放学了,背着书包跑过,喊着“妈,我回来了”;远处的叫卖声也传了过来,“卖糖葫芦咯——”
檐角的铜铃偶尔响一声,声音轻得像打盹。林砚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茶面上浮着细小的桂花,像撒了把碎金。她想起早上的小姑娘,想起刚才的咪宝,想起李爷爷捧着灯笼的模样——原来平静的日子,从来不是空落落的静,是这些细碎的、带着温度的瞬间,像铺子里的檀香,慢慢飘着,把心填得满满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巷子里的灯次第亮了。张奶奶收了被子,抱着粉格子被单往家走,嘴里还念叨着“咪宝,回家了”;王婶家的窗户亮着,能看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小宇的笑声从巷尾传过来,混着糖葫芦的叫卖声,暖融融的。
林砚把茶杯洗干净,收进灶房的碗柜里,又看了一眼铺子里的纸扎——纸风筝、纸灯笼、纸马,都安安静静地待在木架上,等着它们的“主人”。她把门口的木牌翻过来,从“营业中”换成“暂歇”,锁上门,往住处走。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已经干了,只剩下淡淡的水痕。巷子里的灯映在地上,像一串暖黄的珠子。林砚走得慢,脚边偶尔有夜风掠过,却不再是亡魂的凉,而是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暖。她想起外婆说过的话,“渡灵不是送他们走,是帮他们把心里的念想,留在这里。”
此刻,风里的桂花香还没散,远处的笑声还在飘,林砚的心里,也像装了杯温温的桂花茶,软乎乎的,很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