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渡厄巷醒得晚,青石板路上结着层薄霜,像撒了把碎糖,太阳刚爬过巷口的老屋顶,把金红的光斜斜铺进来,落在“渡厄纸扎铺”的木招牌上,给斑驳的“渡”字镀了层暖边。林砚刚把新晒的艾草收进竹篮,檐下挂着的纸灯笼还沾着晨露,风一吹,灯笼穗子轻轻扫过门框,发出细弱的“沙沙”声。
铺子门没关,挂着的厚布帘被人轻轻撩开,带进股混着松木香的寒气。来人身穿深灰棉袄,袖口沾着点木屑,手里拎着个旧木盒,盒面是深棕色,边角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木”字——是巷里老木匠才用的记号。男人约莫四十岁,鬓角有几缕白发,手指关节粗大,指缝里还嵌着点木尘,一看就是常年握刨子的人。
“您是林砚姑娘吧?”他站在门口,有点拘谨,手在棉袄上蹭了蹭才递过木盒,“我叫沈木工,从城西来。想请您……帮我找找我爹的魂。他走了快一个月,走之前攥着这盒子里的老刨子,说有件事没跟我说,可我翻遍了他的木工房,也没找到他要跟我说的话。”
林砚接过木盒,指尖刚碰到盒面,就觉出股温沉的魂息——不是飘散的凉,是像老木头一样的厚重感,缠在木盒缝隙里,像是有话堵在喉咙口。她打开木盒,里面躺着把老刨子,刨身是硬木做的,颜色深得发乌,刨刃磨得雪亮,刨尾刻着个“沈”字,旁边还有道浅痕,像是年轻时不小心磕的。
“你爹的魂跟着这刨子呢。”林砚点燃一支檀香,烟丝慢慢燃着,混着艾草的淡香漫开,“但他的魂息有点沉,像是藏着没说出口的话,得找个能勾他记忆的东西。你爹生前,有没有特别宝贝的木工活?”
沈木工的眼神暗了暗,坐在竹椅上,手指摩挲着刨子:“他最宝贝的是年轻时给巷里做的那套木桌椅,现在应该还在巷尾的老茶馆。但我跟我爹……关系一直不好。他总说我做的木工活‘太急’,没他的手艺细,我不服气,三年前搬去了城西,就没怎么回来过。”
他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是年轻时的沈父和沈木工,两人站在木工房前,手里都拿着刨子,沈父的刨子就是木盒里这把,沈木工的刨子是新的,却没刻字。“这是我刚学木工时拍的,我爹说,什么时候我的刨子能刻上‘沈’字,才算真的出师。可直到他走,我这刨子上也没刻上字。”
林砚看着照片,又看了看老刨子:“或许那套木桌椅,就是他要跟你说的话。巷尾的老茶馆还开着,我们去看看。”
两人往巷尾走,霜已经化了些,青石板路有点湿滑。老茶馆的门是旧木门,上面挂着“老木茶馆”的木牌,是沈父当年亲手刻的。推开门,暖融融的茶香扑面而来,老板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看见沈木工手里的老刨子,眼睛一亮:“这不是沈老木匠的刨子吗?你是他儿子沈木工吧?”
“您认识我爹?”沈木工有点意外。
“怎么不认识?”老板笑着递过两杯热茶,“你爹当年给我这茶馆做了套八仙桌,说要‘传代’的,现在还在里屋呢。他总跟我说,他儿子木工手艺好,就是性子急,得磨磨,还说要给你做把‘出师刨子’,一直没来得及。”
沈木工跟着老板进里屋,就见墙角放着套八仙桌,桌面光溜溜的,木纹清晰,桌腿上刻着缠枝莲,刻痕深浅一致,是沈父的手艺。他走过去,指尖刚碰到桌面,就觉出股熟悉的温度——和小时候趴在父亲木工房的木桌上,摸父亲刚做好的木活时的温度一样。
“这桌子,你爹做了三个月。”老板站在旁边,声音低了些,“他说,你小时候总在这桌子上写作业,等你出师了,就把这桌子送给你,让你带着儿子来喝茶。还有,他去年在我这茶馆,偷偷给你做了把刨子,说等你回来,亲手给你刻上‘沈’字,可你一直没回来……”
沈木工的眼睛红了,手在桌腿上反复摩挲:“我以为他不认可我,以为他觉得我做的活不好……我搬去城西后,给他寄过我做的木柜照片,他也没回我。”
“他怎么会不认可?”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个木盒,递给沈木工,“这是他去年托我保管的,说等你回来给你。他说,你寄的木柜照片,他贴在木工房的墙上,每天都看,跟我说‘我儿子的手艺,比我年轻时好’。”
沈木工打开木盒,里面躺着把新刨子,刨身是他最喜欢的胡桃木,刨尾已经刻好了“沈”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工”字——是他的名字。刨子旁边放着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有点抖,却有力:“儿子,爹没说过,你做的活,爹一直骄傲。”
檀香的烟从沈木工口袋里的木盒飘出来,绕着新刨子打了个圈。忽然,烟圈里凝出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蓝布衫的老人,手里拿着把老刨子,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点愧疚——是沈父的魂。
“木工……”沈父的声音沙哑,像刚磨过刨子,“爹对不起你,没跟你说过,你做的活好。你寄的木柜照片,爹贴在墙上,每天都看,跟巷里的老伙计显摆,说我儿子的手艺,比我强。”
沈木工猛地抬头,眼泪掉下来:“爹!您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以为您不喜欢我做的活,以为您觉得我没出师!”
“爹老了,嘴笨,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沈父的影子晃了晃,慢慢飘到沈木工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新刨子,“这把刨子,爹做了半年,选的是你最喜欢的胡桃木,刻字时怕刻坏了,练了十几次。你搬去城西后,爹每天都去木工房,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还在气我。”
“我没气您!”沈木工扑过去,想抱住父亲的影子,却只碰到一团温气,“我就是怕您不认可我,怕我没达到您的期望。我寄木柜照片,就是想让您看看,我能做好活,能出师。”
“你早就出师了。”沈父的影子笑了,眼里满是温柔,“你做的木柜,爹看了,接缝严,打磨细,比爹年轻时做的好。爹没跟你说,是爹的错。你娘走得早,爹一个人带你,不知道怎么跟你沟通,总怕说错话,让你不舒服。”
他指了指新刨子:“这把刨子,你拿着,以后用它做活,就当爹在你身边。爹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怕你还在怪我,怕你一个人在城西孤单。”
沈木工把新刨子抱在怀里,眼泪掉在刨身上,渗进木纹里:“爹,我不怪您了。我以后会常回渡厄巷,把您的木工房收拾好,把您的手艺传下去。我还会带我的儿子来老茶馆,坐在您做的八仙桌上,跟他说,他爷爷是个好木匠,是我这辈子的榜样。”
沈父的影子看着他,又看了看新刨子,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好,好,爹放心了。你要好好过日子,好好做活,别太累了。”
阳光透过茶馆的窗户,落在沈父的影子上,影子慢慢变得透明,最后看了沈木工一眼,轻声说:“儿子,爹为你骄傲。”然后化作点点光斑,飘出窗外,落在巷口的老槐树上。
沈木工在渡厄巷住了五天,每天都去父亲的木工房,收拾父亲留下的工具,把父亲贴在墙上的木柜照片,又仔细地擦了一遍,放在新刨子的木盒里。他还去老茶馆,坐在父亲做的八仙桌上,喝着父亲喜欢的茉莉花茶,跟老板聊父亲生前的事。
走的那天,沈木工把老刨子留给了林砚:“林砚姑娘,这把老刨子,您留着。要是以后有跟我一样,跟父亲有误会的人来,您就用它帮他们解开心结。”他又把新刨子抱在怀里,“这把刨子,我会带着,以后做活时,就像爹在我身边一样。”
林砚接过老刨子,放在樟木柜里,跟外婆的旧符纸、孟瑶妈妈的胭脂盒、陈屿爷爷的怀表放在一起——这些旧物,都藏着未了的缘,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傍晚,李爷爷和张奶奶来铺子里坐,看见樟木柜里的老刨子,都笑了:“沈老木匠的刨子,当年他用这把刨子,给巷里的每家都做过东西,张奶奶家的木梳,我家的竹椅扶手,都是他做的。”
林砚给他们倒了杯热茶,看着巷里的灯光次第亮起来,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点夕阳的余晖,风里带着茶香和松木香。她忽然觉得,渡厄巷的故事,从来不是关于离别,而是关于和解——是父亲对儿子的认可,是外婆对女儿的牵挂,是爷爷对奶奶的愧疚,这些没说出口的话,最终都会借着旧物,借着魂息,找到属于它们的出口。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响,和巷里的笑声、茶馆的茶壶声混在一起。林砚坐在桌后,研着朱砂,准备画新的“安魂符”,樟木柜里的老刨子,轻轻泛着淡光,像是在期待着下一段未了缘的开启,期待着下一个被解开的误解,下一次温暖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