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碎雪,抽打在文华殿冰冷的汉白玉阶上。阶下,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如一尊冻结的石像,僵直地跪在积雪之中。霜雪已在他发顶、肩头堆砌出银白的轮廓,刺骨的寒意透过飞鱼服直渗骨髓。殿门紧闭,朱红的门扇后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如同这深宫最诡谲莫测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阶下的臣子,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猜忌。骆养性牙关紧咬,额角一丝干涸的血迹在惨淡的月光下格外刺目——方才叩首明志的痕迹仍在。这份沉默的惩罚,比任何叱骂都更让他心惊胆寒。他知道,这把龙椅上坐着的少年,是在用最严酷的方式,拷问他的忠诚与决断。
长街尽头,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雪夜的死寂。杨毅飞身下马,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袖口处几点已经凝成暗褐色的血迹,如同无声的勋章与警示。他快步上前,将腰牌递给值夜太监。
“劳烦公公通禀,锦衣卫佥事杨毅有十万火急的案情,亟须面圣!”
值夜太监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敢怠慢,小跑着入内。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宫门甬道里回旋的风声,带着刺骨的呜咽。许久,才见一个小太监缩着肩膀跑出来。
“杨佥事!万岁爷口谕,宣您觐见!”小太监声音尖细。
“有劳公公引路。”杨毅不动声色,指尖一枚冰冷的碎银滑入对方袖中的暖手筒。
小太监脸上堆起谄笑,声音压得更低:“杨大人哪里话,您是万岁爷眼前的红人,这边请,这边请……”他侧身引路,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又瞟向那袖口的血迹。
穿过幽深压抑的甬道,烛光渐明,文华殿沉重的门檐出现在眼前。跪在阶下的骆养性闻声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与杨毅的目光在空中重重一撞。刹那间,无声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诏狱的血雨腥风、彼此的处境,尽在这一瞥之中。两人微微颔首,骆养性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希冀,随即又深埋头颅。杨毅则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寒意与疲惫,整了整衣冠,走到殿门。
门口侍立的小黄门早已得到消息,不待杨毅开口,便尖细地唱喏:“万岁爷有旨,宣锦衣卫佥事杨毅觐见——!”
沉重的殿门无声滑开一线,暖阁的灯光如熔金泄出。杨毅大步流星,踏过门槛,进入这帝国权力风暴的正中心。他目不斜视,径直行至御案丈余之外,推金山倒玉柱,行大礼参拜:
“臣!锦衣卫指挥佥事杨毅,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卑臣奉旨查办李三喜案,有紧急情况,不容片刻延误,冒死闯宫禀报!”
文华殿暖阁内
少年皇帝朱由检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脸色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双颊因激愤而微微泛红,却又被强行压抑下去,形成一种近乎病态的冷峻。案前堆着未批的奏章,他面前的紫檀御案上,赫然摊放着那柄曾染血的匕首——它如同一个沉默的注脚,昭示着眼前这个年轻佥事所经历的凶险。
“讲!”皇帝的声音并不高亢,反而带着一种被冰水淬炼过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岩浆般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
杨毅保持着跪姿,但挺直了脊背,声音清晰、沉稳、快速而不失条理,如同在冰面上高速滑行:
“回禀陛下!臣自奉旨,连夜出宫,密抵京郊密云卫,缉获涉案兵弁耿忠及其同伙共六人。旋即押解回北镇抚司,当夜开审逆犯李三喜!彼时,嫌犯李三喜面对铁证人证,气焰嚣张,百般狡赖!”
皇帝眼皮微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匕首柄。
“然审讯未及关键,锦衣卫指挥佥事许显纯竟率爪牙擅闯诏狱禁地!”杨毅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凛冽的锋芒,“其人口称勘察,实则图谋不轨!公然引众冲击提审室,悍然打断审讯进程,言语挑衅,意在挟持钦犯,甚至…威吓朝廷命官!”
朱由检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微微收紧,骨节发白。
“幸赖圣天子威德!”杨毅的声音陡然拔高一线,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凌厉,“提刑百户陈长安率众拼死阻截!臣亦当机立断,调动人手封锁要道,弹压其党!然就在这混乱之际……”他语气一顿,仿佛空气都被抽紧,“李三喜突发急症!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片刻,暴毙当场!”
“暴毙?!”朱由检猛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中寒光如电,直刺杨毅!那股强行压抑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朕亲手锁拿的要犯!几个时辰之内,就…就死在了你的刑堂之上?!”
“陛下息怒!请容臣详禀!”王承恩早已抢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声音颤抖却清晰。杨毅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陛下!臣有罪!然李三喜之死,绝非寻常!实属被人灭口!”
“灭口?!”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震得烛火摇曳!
“正是!”杨毅豁然抬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臣察其症状,断为剧毒攻心!即刻命陈长安封锁诏狱,搜捕所有当值吏员、狱卒、杂役!终于,在那瘸腿老狱卒张栓子身上,搜出了沾有特制剧毒的石竹花瓣!”
杨毅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寂静的大殿:“此毒乃以宫苑御种石竹炼制,其花瓣之上,更赫然沾染着宫中特供的御用‘红罗炭’粉末!人赃俱获!张栓子当场供认不讳!指使其下毒的幕后黑手,正是惜薪司管帐内监——李永贞心腹爪牙,刘荣!刘荣以李永贞府上管事之名帖相诱,赐其毒药与纹银二十两,命其潜入大狱,毒杀钦犯!”
“李永贞!刘荣!”朱由检的面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赤,极致的屈辱与暴怒在他年轻的胸膛中翻江倒海!他猛地站起,一拳狠狠砸在紫檀御案上!
“哐当——!”
镇纸、笔架、砚台跳起落下,墨汁飞溅!御案发出一声沉闷痛苦的巨响!
“好!好!好一个朕的司礼监掌印!好一个朕的股肱之臣!”皇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扭曲,胸膛剧烈起伏,“朕亲手送进去的人!在朕的锦衣卫诏狱!几个时辰!就死在朕心腹太监的毒药之下!还有狗胆包天的许显纯竟敢撞闯衙门,替他们消灾?!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之下!他们把朕!把这个大明王朝!当成什么了?!”
他的咆哮回荡在空旷的暖阁,如同受伤的幼狮发出震天的悲鸣,充满了被最信任者背叛的刻骨屈辱与雷霆之怒!王承恩吓得浑身哆嗦,磕头如捣蒜,连声哀求:“陛下息怒!龙体要紧!陛下息怒啊!”
“息怒?朕如何息怒?!”朱由检猛地扭头,目光如烧红的烙铁灼烧着王承恩和杨毅,“他们要翻天了!要当着朕的面!把朕的生杀之权!踩在脚底!!!”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喷吐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几息之后,那极致的狂暴化作了一片令人心颤的死寂冰冷。皇帝缓缓坐回龙椅,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比冰雪更寒的阴鸷。他开口,声音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倦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深处挤出来的冰渣:
“王承恩。”
“老…老奴在!”王承恩的声音还在打颤。
“即刻拟旨!”七个字,如同七道催命的符咒。
王承恩慌忙爬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侧案,铺开黄绢,执笔如飞,汗水浸透了鬓角。
皇帝那冰冷死寂的目光扫过文书,朱唇微启,吐出裁决: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永贞,”那名字被他念得如同毒蛇,“御下无方,举止狂悖,深负朕望。褫夺其掌印之职,罚俸一年!即刻逐出宫禁,锁拿回其私邸,闭门思过!无朕特旨,不得踏出府门半步!不得接见内外官员、宾客!违者,斩!”
“惜薪司内监刘荣,”朱由检的声音更冷了几分,“戕害钦犯,构陷重臣,罪逾十恶!此獠不必再审!命杨毅率缇骑,即刻锁拿,会同东厂,验明正身!严加审讯之后就地处决!割下首级,悬于惜薪司大门之外!曝首三日!朕要让这九重宫阙,每一个人看清楚!挑战天威的下场!”
“锦衣卫指挥佥事许显纯,”皇帝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机,“擅闯禁地,咆哮公堂,焚毁钦案要证!形同叛逆!革去一切职衔!即刻打入北镇抚司最下一层‘寒冰死狱’!严加看管!着杨毅为主审,洛养性为协理!务必要将这厮肚里、心肝、肺腑里藏着的所有污秽腌臜,给我一滴不漏地掏出来!严审!彻查!”
“至于你,杨毅,”皇帝的目光沉沉落在杨毅身上,那压力重若千钧,“忠悫可嘉,其勇可贾!然…”他停顿片刻,那短暂的沉默几乎让空气凝固,“行事操切!审囚不力!致使钦犯暴毙刑堂,大案线索险些中绝!实属大过!念你追凶截证,不避斧钺…暂留佥事职衔,戴罪!立!功!此案若再有失,两罪并罚!”
“瘸卒张栓子,为贼张目,行同恶逆!处斩!曝尸!”
“耿忠等证人,涉案有过,功过相抵,暂押诏狱,待审结发落!”
“另,”皇帝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宣告着司礼监权力的洗牌,“擢内官监掌印太监曹化淳,升任司礼监掌印!速办!”
王承恩手疾如飞,草诏已成。朱由检看也不看,接过王承恩奉上的朱笔,饱蘸浓墨,在那几个被点名的位置——李永贞褫职圈禁、刘荣处决曝首、许显纯打入死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勾画!笔锋如同滴血!随即取过玉玺,高高举起,再重重砸在黄绢之上!
“砰!!”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暖阁中震荡开来。鲜红的朱砂印泥如血痕般刺目。
“滚!”皇帝疲惫地闭上双眼,挥了挥手,那姿态如同驱赶瘟疫。
王承恩与杨毅深深叩首,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出暖阁。就在退至门槛,即将融入殿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时,身后忽然传来皇帝那极其轻微,却仿佛蕴含了千钧重量的轻唤,带着一种连皇帝自己也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王承恩。”
王承恩猛地回身,垂手肃立:“老奴在。”
暖阁内烛火摇曳,将少年天子的侧影投在巨大的屏风上,显得有些孤独。他并未睁眼,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御案上那柄属于杨毅的冰冷匕首。沉默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刀……确是锋利的。”声音轻飘如羽,却又重若叹息,“然……刀锋太利,持刀之手……太过急切……终有一天……”朱由检的指尖在匕首锋刃上极轻地一划,没有伤口,却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感,“……会先割伤了自己!甚至……折断!惜哉!”
王承恩深深躬下腰,头颅几乎触地,用同样细微却坚定的声音回答:“陛下圣鉴烛照万里。老奴愚见,刀利与否,握在掌心。只要刀尖所指不变,血光所向,皆为该杀该灭之敌!磨刀石……总是有的。”他的话语如同深潭投石,暗示着刀锋虽险,但仍在可掌可控之中,而“磨刀石”,既指代可能需要的修正,也暗指可用来砥砺锋芒的外敌。
“哼……”朱由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再无言语,似乎陷入了无尽的疲惫与思虑之中。只是那摩挲匕首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将那份冰凉,攥得更紧。暖阁之内,只剩下烛心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一种无声的、关于忠诚、信任与危险的沉重博弈,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殿外风雪之中
杨毅与王承恩退出沉重的殿门。风雪扑面而来,卷走了殿内残余的温热。王承恩手中紧攥着那几份犹带朱砂温热的圣旨黄绢,如同抱着千钧重担。他的目光快速掠过杨毅袖口那几点暗褐色的血迹,又扫过阶下跪在风雪中、身影已有些模糊的骆养性,最后落在杨毅年轻却凝重的侧脸上。
“杨佥事,”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雷霆已降,刀…该出鞘了。刘荣的脑袋,万岁爷要得急。许显纯在下面…也等着‘寒冰’伺候。还有那位新上任的曹掌印…”他的话语没有说完,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砸在杨毅心头。时间,迫在眉睫!那些在黑暗中窥伺的敌人,其反应速度同样难以预料。
杨毅迎上王承恩深不见底的目光,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将那柄冰冷匕首按回腰间的刀鞘,抱拳道:“卑职领命!绝不负圣恩!纵有万难,必戮力向前!”他再无丝毫耽搁,转身大步踏入漫天风雪。背影在雪幕中很快变得模糊,只有那身玄色的大氅,如同一片浸透了血与冰的墨色残影,坚定地向着被权力染成更浓黑夜的皇城之外奔去。这只是一个开端,一场席卷帝国中枢的血腥风暴,已随着圣旨的墨迹和血腥气息,在深宫中悄然酝酿,即将撕裂黎明前的黑暗!
而紫禁城上方阴沉的天幕,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雪,越下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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