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凛冽的寒气裹挟着承天广场。启明星孤悬东方,惨白的光映着偌大的广场上早已乌泱泱聚满了大小京官。绯红(一至四品)、青蓝(五至七品)、葱绿(八至九品)的补服分明,文官与武官各自成团,袍上飞禽走兽,图案相异,壁垒森严。低沉的议论声在冰冷空气中弥漫,话题无一例外,皆是昨夜震动了半个京城的惊天秘闻。
首辅顾秉谦负手而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前方巍峨的午门,又落在那重檐庑殿顶的最高象征——皇极殿上。内阁同僚施凤来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顾阁老,昨日那事……您怎么看?”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
顾秉谦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眼风扫了施凤来一下,语气平淡:“哦?施阁老所指何事啊?”
施凤来心知这位老成持重的首辅在装糊涂,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却也只得将话挑明,声音又低了几分:“自然是昨夜那位、那处、那件事!我的阁老,都到这份上了,你我同舟共济,何必还打这哑谜?”
顾秉谦闻言,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目光重新投向皇极殿深处,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见那位少年天子。“呵,”他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带着七分不屑三分怜悯,“急啊……太急了。初登大宝,龙椅未暖,便想撼动根深蒂固之势?终究是少年意气,沉不住气。一个区区信王府旧奴出身的锦衣卫检事杨毅,能掀起多大风浪?不过是只待宰的羊牯罢了。今日这早朝,好戏怕是开场了。老夫倒要看看,那位‘王府的奴才’,还能否安然踏出这皇极殿的门槛。”
施凤来听得脊背生寒,慌忙左右扫视,幸而四周官员知趣地保持着距离。“我的祖宗!”他心头剧跳,几乎要失态,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顾老!慎言!……您瞧不上小爷,心里明白便是,怎能宣之于口?”他急急拉开一步距离,心中警铃大作:这老货口无遮拦,怕是大祸临头不远!自己得及早划清界限才行。
另一边,内阁另一成员张瑞国也正试探着东林党的钱龙锡:“钱大人,昨夜之事,不知您有何高见?”他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锐利如针。
钱龙锡捋着胡须,满面茫然:“啊?昨夜?下官蒙昧,早早便歇下了,着实不知发生了何事?还请张阁老指点迷津?”他语气无辜又诚恳。
张瑞国心底冷笑,面上笑容更盛:“哦?钱大人也不知?那倒是巧了,老夫亦是一头雾水,故此才请教钱兄嘛。既然钱兄也不知……怕是老夫问错人了。”他口中打着哈哈,腹内已将钱龙锡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好个钱龙锡!装疯卖傻到老夫头上了?不知?骗鬼去吧!果然是东林伪君子,口蜜腹剑!等着瞧,魏公迟早收拾了你们这些货色!
就在这时,三声尖锐刺耳的静鞭炸响,撕裂了黎明的寂静。喧哗骤止,文武官员迅速按品秩左右分开,东文西武,仿佛两道泾渭分明的河流。在鸿胪寺官员低沉威严的引导声中,两股人流鱼贯而入,穿过厚重的宫门。
皇极殿内,气氛肃杀。金盔亮甲的侍卫钉子般立在两侧,手持金瓜斧钺的太监垂目侍立。新皇朱由检身着一袭明黄龙袍,缓步自后殿走出,端坐在金丝楠木龙椅之上。王承恩手执响鞭,用力一击地面玉砖,“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大殿每个角落。
“上——朝——”王承恩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拖长了调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中,文武百官匍匐于冰冷的金砖之上。
“平身。”
“谢万岁!”百官起身,衣袍窸窣。鸿胪寺官员展开名册,逐一唱名点卯。
待确认百官悉数到齐,吏部尚书周应求率先出列,手持象牙笏板,深躬奏道:“臣,吏部尚书王尚徽,有本启奏。”
“准奏。”御座之上传来年轻却透着冷硬的声音。
“启禀陛下,”王尚徽沉声道,“河南巡抚周安在告老还乡已数月,巡抚之位虚悬日久。藩屏重地,不可无主事之臣。河南巡抚一职人选,伏请圣裁!”奏罢,再次躬身,退回班列。
龙椅上的朱由检目光平静,手指在鎏金扶手上轻轻敲击:“河南巡抚?吏部先将人选方案报于内阁,内阁议定后,再呈递于朕。朕,自会定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臣,遵旨!王尚徽肃然应命。吏部定当遴选良能干吏,呈内阁议决。
随后,其余五部依次奏报本部事务。冗长的奏对在大殿中进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试探水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例行的前奏,真正的风暴,那决定许多人命运的主菜,尚未开始。
殿中空气凝滞如铁。
“臣!都察院御史刘能进!弹劾锦衣卫检事杨毅!”一个中气十足,带着义愤的男声骤然打破了沉寂。刘能进手持笏板,大步出班,直至丹陛之下,“弹劾杨毅三大罪:其一,滥用职权,私设刑堂!其二,滥用酷刑,致人死命!所死之人,乃缉拿归案之要犯!其行凶虐,人神共愤!请陛下明鉴,将杨毅革职拿问,严惩不贷,以儆效尤!”言毕,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
开始了!殿中群臣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又一名御史出列:“臣!周如新弹劾!锦衣卫检事杨毅,结党营私,贪贿无度,构陷良臣,败坏朝纲!陛下,杨毅之罪罄竹难书,请即刻下旨严查!”
“臣!李柏弹劾!杨毅与江南豪强余孽过从甚密,昼夜聚饮,图谋不轨!其心叵测,望陛下明察秋毫!”
“臣!邢不宜弹劾!杨毅飞扬跋扈,目无君父,私通边寇,通敌叛国!罪不容诛,当处以极刑!”
一个接一个,如倒下的骨牌,十几名御史、给事中冲出班列,齐刷刷跪倒在丹陛之下。转眼间,皇极殿正中已跪伏了一片弹劾的官员,人人慷慨激昂,字字如刀,锋芒尽数指向那位未曾到场的锦衣卫检事杨毅。一时间,“请陛下明察”、“严惩杨毅”、“肃清朝堂”的呼声在大殿金柱间嗡嗡回荡。
朱由检端坐于九龙环绕的至高之处,俯视着脚下跪成一片的群臣,听着那一声声义正辞严的控诉,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冷峭到极致的笑意。他的胸腔微微起伏,怒意在冰冷的笑意下沸腾。
“好……好……好……”皇帝的声音异常低沉,如同铁甲相碰,“为了朕处置的一个小小检事,今日竟惹出这般风浪?真是好大的阵仗!好啊!”他将这三个“好”字咬得极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看来,朕这位‘九千岁’的魏忠贤,当真是手眼通天了……那朕,倒要好好会会这条盘踞朝堂的巨蟒!看你九千岁的权柄重,还是朕这真龙天子的皇权重!”
念头在脑中电闪而过,朱由检深邃的眼眸中寒芒骤盛。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跪地的群臣,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之质,压过了殿中余音:“还有吗?还有要弹劾杨毅的吗?”
殿中死寂。丹陛下的弹劾者们交换着眼色,彼此间仿佛有无形的绳索绷紧。紧接着,几乎是同时,那跪下的几十名官员如同演练过无数次般,齐齐抬起头,异口同声,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瓦似都嗡嗡作响:
“杨毅罪不容诛!臣等伏阙泣血!请陛下明察秋毫,除此国贼!还朝堂以朗朗青天!换天下以太平盛世!”
(朱由检看着他们叩拜的样子,宛如一群在泥沼中挣扎鸣叫的蛙)他们的脊背拱起,笏板高举,伏地的姿态充满虔诚的逼迫感。
朱由检的指骨因用力攥着扶手而微微发白。那汹涌而来、整齐划一的“明察青天”、“换太平盛世”的口号,如浪涛般拍击着御座。
“好!”皇帝猛地吐出一个字,音量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之威。他对侍立在旁的王承恩微一点头,语气森寒:“宣!杨毅!进殿!”每个字都像冰锥般扎在地上,“朕要亲耳听听,他的罪名!”
王承恩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用尽全力,将尖利到几乎刺破耳膜的声音贯穿了整个大殿:
“陛——下——有——旨!宣!锦衣卫检事杨毅!进——殿——觐——见——哪——!”
“宣锦衣卫检事杨毅进殿觐见哪——!”
这一声长长的、带着阉人特有尖利尾音的宣告,如同锐利的冰凌骤然戳破了殿中诡异的热潮。
丹陛之下,那数十名跪伏在地、刚刚还振振有词的弹劾者,闻声身体俱是一僵!紧跟着,他们的脸上,连同那些派系后方的支持者们,原本或愤慨、或激昂、或笃定的神色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沉的铁青。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从他们刻意低垂的眼角、紧绷的面颊肌肉下渗透出来。
风暴的中心,终于要直面这金銮殿上的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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