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明绣衣使 > 第十三章朝堂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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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銮宝殿内,王承恩那声尖厉的宣告尾音犹在梁柱间回荡,整个皇极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先前跪伏在地、义愤填膺的弹劾者们,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寒意刺中脊梁,脸上那层慷慨激昂的假面瞬间皲裂,露出底下的苍白与僵硬。他们喉头滚动,却再也吐不出方才那整齐划一、掷地有声的控诉,只剩下死寂弥漫。

沉重的脚步声自殿外而来,踏碎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杨毅的身影出现在高大的殿门口。他不是被押解,而是独自一人,昂首而来。身上那袭大红的飞鱼服熨帖得一丝不苟,束起的发髻下,面色是久处阴暗之地的青白,但那双眼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穿一切的倦怠。他稳步穿过御道,两侧文官肃立如木偶,目光却像无形的针,密密刺向他。他视若无睹,行至丹陛之下、那一片跪地者的旁边,撩起袍角,不卑不亢地跪了下去,膝盖落处,金砖发出轻响。

“臣,锦衣卫检事杨毅,奉旨觐见。吾皇万岁。”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小石子。

“平身。”龙椅上的朱由检只吐出两个字,目光如寒潭,深不见底。

杨毅应声站起,身形笔直,如同一柄出鞘半寸的绣春刀,凛冽而内敛。他没有试图寻找任何可以依靠的目光,直直看向御座上年轻的帝王。

都察院御史刘能进率先发难,梗着脖子,声音带着虚张声势的尖锐:“杨毅!本官问你,刑部死牢内犯官徐庆,是否死于你手?尔滥用私刑,草菅人命,有何话说?”

杨毅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得像是陈述昨夜吃了什么:“徐庆?”他微微思索片刻,“刑部记录该由刑部掌管。若徐庆身死,死因自有仵作勘验,当呈报刑部备案。臣昨日奉命巡查北司,查访的是都转运盐使司库银亏空一案线索,并未踏足刑部大牢。刘御史所言,臣不知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能进瞬间涨红的脸:“若刘御史质疑臣滥用职权,请问,刑部死囚狱务,何时归我北镇抚司管辖?职权滥用之说,又从何谈起?是刘御史记错了衙门职属,还是……有人误导了刘御史?”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刀锋般的冷意。

钱龙锡在不远处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几个参与弹劾的年轻御史脸上一阵青白。

给事中邢不宜立刻抓住另一个方向扑咬:“就算徐庆一事存疑!那构陷良臣之说何解?杨毅!你与致仕回乡的前工部侍郎卢承德有何仇怨?竟敢差人趁其归乡之时栽赃通贼书信!物证在此,你还敢抵赖?”他从袖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封欲作呈递状。

杨毅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冷笑:“栽赃卢侍郎?邢给谏当真仔细看过这所谓的‘栽赃物证’吗?”他声音陡然提高,“不错,信是送回了北司,但这封信根本不曾到过我的案头!就在昨日亥时二刻,我已将此信封存,连同查获此信的详情,由缇骑快马递送通政使司存档,并抄送内阁一份!此时印鉴归档记录皆在通政司衙门,一查便知!这封信,从头至尾,我杨毅只见过封印。”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有些慌乱的邢不宜:“至于说构陷卢侍郎……邢给谏倒是提醒臣了。北司查获此信时,信封上署明接收者为城东‘济世药行’账房杨先生!缘何变成了要‘构陷’卢侍郎?这信又是从何处飞到了卢侍郎的归乡车驾上?邢给谏,您这般确信它是栽赃卢侍郎之物,莫非……这移花接木的手段,是您亲眼所见?”

邢不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额角冷汗涔涔

工科给事中李柏见情势不利,立刻祭出“结党营私”与“图谋不轨”的大帽子,尖声道:“巧舌如簧!前夜城南‘醉仙楼’雅间,杨毅你与那江南豪族马家的马明德,前漕帮舵主孙霸席密会至深夜,所谈何事?瓜田李下,你敢说没有私结朋党、密图不轨之心?”

这话终于让杨毅脸色微沉。他环视一周,尤其在首辅黄立极那不动声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看向皇帝,拱手道:“陛下容禀。马明德乃皇商,持照经营正当买卖。孙霸席于隆庆年间因漕运有功已获赦免,奉旨协助梳理漕务旧案积弊。昨夜臣确在‘醉仙楼’设席宴请此二人,缘由有二:其一,核实一笔牵扯江南运粮官船被劫,是否与旧漕帮势力有关,马家商队当时在场;其二,”他声音清晰而有力,“乃是因为查得线索,有人欲借京营秋操调动之机,侵夺京郊西山皇庄,那处……恰恰毗邻工部密荐李春华李尚书督办的神木厂新址!”

李春华在班列中身体猛地一震!

杨毅无视李春华骤变的脸色,继续道:“席间所谈,无非查案线索与西山隐患。工部图纸、皇庄地契副本、漕粮劫案卷宗摘要,此刻就封存在臣衙署之内!李给谏若认为这是私结朋党、图谋不轨……”他冷然一笑,“那臣敢问,工部这新厂选址图纸与皇庄之争,是陛下所批?还是阁议所定?李尚书又向陛下奏明了几成?”

李柏张着嘴,哑口无言。御座上的朱由检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眼看着杨毅三言两语便将一群御史驳得阵脚大乱,殿中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就在几个弹劾者方寸已乱,几乎要退缩之时,班列中响起一声沉稳浑厚、却极具分量感的咳嗽。

兵部尚书崔成秀,不动声色地迈出一步,站到御道边缘。他没有看杨毅,而是手持象牙笏板,对御座深躬一礼。

“陛下。”崔成秀的声音如同沉钟,带着久居高位者的底气与不容置疑,“杨检事辩才了得,臣深感佩服。然,国有国法,案有案牍。诸位言官所劾,纵有细节出入,其核心指向——滥用职权、逾越本分、结交不明——其势已成。若以一人之辩驳,便使诸多指控全然落空,甚至反噬言路,恐非朝廷之福,更伤圣天子兼听则明之德。”

他顿了顿,微微侧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杨毅那张青白的脸,复又转向皇帝,语气更为凝重:“至于涉及边镇军情、勾结内外之说,即便暂无确证,但此等指控,非同小可。臣掌兵部,深知当前辽东战局焦灼,蓟镇、宣大各处亦需弹压流寇,兵力粮秣筹措已是千头万绪。值此多事之秋,厂卫之间若因互相倾轧而徒增混乱,必使边军不安,宵小蠢动!为江山社稷计,为边关百万将士安危计,臣以为,杨检事既已身处风口浪尖,当暂且回避,静待真相大白。北司重责,可由南衙暂代。”他巧妙地将杨毅个人的命运与边关安危紧紧捆绑,制造出一个不容拒绝的“大局”困境。

崔成秀话音方落,刑部尚书薛贞便接着跨出。他面容冷硬如铁,声音更带着阴森寒意:

“陛下!崔尚书老成谋国之言,臣深以为然。然臣所虑,尚不止于此!”薛贞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杨毅,“杨毅!本官问你!那刑部死囚徐庆,昨夜究竟由何人提审?仵作验身之报已呈至本官案前!其身无刀剑之伤,唯十指尽碎,膑骨断裂,耳窍出血,显是重击脏腑内伤而亡!此等伤情,非刑部惯常手段,倒与贵卫‘贴加官’、‘拶指’酷烈之行颇有神似!即便你未亲至刑牢,那将徐庆由死牢提走、行刑致死之人,身着何衣?手持何令?岂能与你北镇抚司毫无干系?”他厉声道,“臣掌刑名,此等灭口重罪,岂容狡辩脱责!臣恳请陛下,即命有司将杨毅拘押待勘!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一日不查清此案,一日恐难服众心、平民愤!”

薛贞直接将一具尸体化作最致命的投枪,用“灭口”的定性斩断了杨毅程序上的任何推脱可能。三司会审的提议更是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司法深渊。

最后,工部尚书李春华沉着脸,带着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愤怒上前一步。他没有看杨毅,仿佛对方根本不值一提,只是对皇帝躬身:

“陛下!西山皇庄,乃皇家根本,岂容宵小觊觎?臣所督之神木厂新址,亦为急造龙舟御舸之紧要工程!图纸选址,臣已几番斟酌,数次请旨,更有阁老批红!杨毅此番妄言皇庄之争,更牵扯工部选址,分明是包藏祸心,借此案由混淆视听,扰乱视听!”他语气转冷,带着威胁的意味,“工部职责所在,神木新厂关系陛下南巡所用龙舟工期!图纸更迭,选址若改,工期必误!若因此延误陛下南巡大计,杨毅!你百死难赎!臣请陛下,为免工程浩繁、徒耗国帑,当立命暂停北司所有涉及皇庄工建事项之核查!着其专心应对刑案!此等捕风捉影之词,不应再动摇朝廷之工!”

三大尚书,如同三座骤然压下的沉重闸门。

一个扣着“边关大局”!

一个挂着“灭口重罪”!

一个绑着“皇帝工程”!

崔成秀代表军方的压力和“大局”的名义;

薛贞代表司法程序和三法司的森严体系;

李春华则代表着皇帝的私利与帝王威仪本身!

他们从不同方向,编织出一张杨毅无论如何挣扎也难以脱身的巨网。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自明:再查下去,边镇不稳!再咬皇庄,皇帝南巡龙舟就赶不上!再强词夺理,就坐实了“灭口”!

金殿上,杨毅孤身挺立。面对三位尚书的联袂发难,再伶俐的口齿也显得苍白无力。他下颌线条紧绷,嘴唇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指节在袖中捏得泛白。先前舌战群儒的气势被这无形的庞然巨力压制得几乎窒息。丹陛下,原本被驳斥得哑口无言的阉党御史们,此刻脸上重新浮起了看好戏的阴冷与得意,望向杨毅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只已然踏入囚笼的困兽。

年轻的新帝朱由检端坐于龙椅之上,那张苍白的脸在冕旒十二旒的阴影下更显冷硬。三大尚书的话,句句砸在现实要害处,也重重敲击在他心头。他欲借杨毅之手撕开的口子,被这三股力量合力缝合、压制。殿内的空气似乎被彻底抽干,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和几乎要碾碎一切的重量。

就在这万钧之力似乎要将杨毅彻底压垮的瞬间!

就在这沉寂得连金砖缝里一粒微尘落地都能听见的刹那!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如同平地炸开的惊雷,骤然自殿外那长长的御道尽头,带着穿透层层宫墙的力量,劈开了皇极殿死寂凝固的空气:

“报——!!!万岁——!!!”

所有人的心肝都被这叫声狠狠攥了一下!

守殿侍卫的长戟哗啦一声交叉,挡住来路。只见一名身着皂隶公服、浑身浴血的锦衣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大殿高高的门槛前,因用力过猛直接撞在门框上,但他完全不顾疼痛,手脚并用地翻过门槛,扑通一声重重摔在金砖之上!鲜红的血迹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万……万岁……卑职……陈长安……奉锦衣卫千户陈天宇命……北镇抚司……司……出事了!!!”

他浑身剧烈颤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伤口的剧痛而完全扭曲破碎,鲜血糊住了他的半边脸颊,一只手臂软软地垂着,露出森白的断骨。他拼命抬起头,沾血的手伸向殿内,仿佛要抓住虚无的救命稻草,那眼神中充满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杨……杨大人……快……快走!北司……被围了……陈千户……拼了命……让小的……冲出来报信……弟兄们……挡……挡不住了……李……”他李字还没完全出口,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一大口鲜血猛地喷在金灿灿的地砖上,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死寂!绝对的死寂!

鲜血刺目的红,在象征着至高权力与光灿威严的金砖之上,泼洒开一片狰狞恐怖的痕迹。浓郁的血腥气随着那小黄门倒地的动作猛地弥漫开来,猝然灌入每个人的鼻腔。时间仿佛被冻住了。方才三大尚书联手编织的沉重压力,那些冠冕堂皇的大局、罪责、工程,在这摊刺目的鲜血和这截然而止的“李……”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所有目光,无论是惊骇、恐惧、茫然还是幸灾乐祸,都如同被磁石吸附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昏死过去的锦衣卫,随即又猛地转向了殿中央,那个孤身挺立的绯红身影——杨毅!

杨毅的身体瞬间绷直如弓!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本已青白的脸上褪去,那双一直保持平静倦怠的眸子,此刻缩成了针尖般的一点,其中燃烧起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狂怒到极致的冰冷火焰!他甚至没有去看皇帝朱由检的表情,目光死死钉在倒地的小黄门身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那锦衣卫那染血的腰牌上一角特殊的标记——那是只有他和陈天宇等几个绝对心腹才会拥有的、最高等级密探的暗纹符记!

北司被围!陈天宇在拼命报信!这报信的,是他的绝对心腹!而那个被血浸透的腰牌上唯一的暗记……指向的源头只有一个——李!李永贞?!

一股源自地狱深渊般的滔天寒意,瞬间从杨毅的脚底直冲顶门!这不是朝堂上的构陷倾轧,这根本就是一场血腥的、彻底的、要将他以及他北镇抚司核心力量连根拔起的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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