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风裹挟着血腥气钻过重重高墙时,往日里那些巍峨森严的府邸深处,空气已变得粘稠腥咸。
首辅顾秉谦枯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捻着腰间玉带头上温润的凸起。那带子已被他摸得光可鉴人,可就在方才,他不受控制地去抠弄袖口内侧一块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墙灰。那是他临出门前,下意识在李府后巷那道沾着污迹、曾短暂停放李永贞尸身的高墙上蹭到的。指尖传来干燥粗粝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那具冰冷尸身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蠢货……”一个嘶哑的声音从他齿缝里挤出来,不知是骂李永贞的慌乱自尽,还是骂自己的鬼使神差。窗外梆子声响,惊得他猛一哆嗦,额角冷汗顿时渗出几滴。窗外梆子声沉沉敲过二更,一声声都像锤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内阁大学士魏广徽对着面前一杯凉透的茶水,目光僵直。清亮的茶汤倒映着天边一轮寒月。月光惨白,水面微澜,那月影忽然扭曲拉伸,竟在他眼底幻化出一幅可怖图景——铁链垂悬,巨大的、挂着凝固暗红液体的铁钩,直直朝向他自己衣袍整齐、却面容惊惶的倒影!
“嘶!”魏广徽倒抽一口凉气,猛地伸手将那茶盏扫落在地。价值连城的青瓷盏应声碎裂,茶水淋漓一片。门外立刻传来管家惶恐的低询:“老爷?”魏广徽瞪着地上那片狼藉,喉头剧烈滚动几下,才从窒息般的恐惧中挣出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意:“……无事!无事!退下!”
督察院左都御史倪文焕独自缩在值房最阴暗的角落,案上只点了一支小烛。汗珠不断从他花白的鬓角渗出,顺着松弛的脸颊滑下,滴落在身前的紫檀木桌面上。他用食指颤巍巍地蘸着那汗渍,在光滑的漆面上费力地写划——“楊”。刚落下那关键的“楊”字一点,心神剧烈激荡,手腕猛地一颤,整个手掌下意识向下压去,带着汗湿与油滑的指痕将那个字彻底盖住、抹花,只留下一片模糊肮脏的印子。他死死盯着那摊污迹,胸口起伏,如同刚从泥潭里爬出来,连吸气都感到艰难。
“啪!”又一声脆响。兵部尚书崔呈秀面色铁青,额角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跳动。他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拍在身旁坚固的紫檀木茶几边缘,那指节甚至深深陷入了温润坚硬的木质纹理之中。“匹夫误我!”齿间仿佛嚼着碎铁,吐出四个字,怨毒森然,“李永贞这个匹夫!许显纯那条疯狗!还有……”他咬着牙,后面那个名字始终未能出口,眼前晃动的却是锦衣卫缇骑那沉默冰冷、如同铜墙铁壁般的身影。“杨贼!”他心知肚明,这风暴的源头,早已不是李永贞这个死人。
时间,在这诡异的沉静中一点一滴爬行。终于,门外响起一声更鼓般的沉重撞击!是坚硬刀鞘末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撞在了精雕门柱上的金铜包角。
门被无声而迅速地拉开又合拢。一个高大、却显得莫名佝偻的身影裹挟着一股浓重风霜和血腥气闯了进来。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田尔耕。
大堂里几盏幽幽灯烛,光线昏昧。田尔耕那张昔日透着阴鸷凶狠的脸庞,此刻如同被水浸透又风干的土墙,布满了松垮的纹路,眼底深处蛰伏着难以言喻的惊骇与后怕。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就坐,只是习惯性地紧攥着腰间的绣春刀柄,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依靠。他默默走到一个角落,阴影迅速将他吞噬大半。
“田大人来了。”顾秉谦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干涩无力。
田尔耕的喉咙里艰难地咕哝了一声,算作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崔呈秀还嵌在桌角的拳头,掠过魏广徽脚边那片碎裂的瓷片与水渍,最后停留在倪文焕面前那摊尚未完全干涸、被抹得一片模糊的汗渍上。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白天李府被撞开时那震耳欲聋的破门声、家眷的哭嚎、兵刃穿透人体骨头的那一声脆响……仿佛在耳边炸裂开来。他狠狠捏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都……都听说了?”催应元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带着一种强作镇定的破碎感,但尾音却泄了底,“许显纯那厮……”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意味如同寒冰覆盖在众人心头。许显纯被抓!李永贞府被抄!账册!账册!这两个字在每个人心尖碾过,带来灭顶般的窒息感。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瞥向大堂入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这刻意营造出的死寂,比喧哗更加折磨人心。
时间沉重地拖曳着步履,仿佛凝固。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淹没的鞋底踏在光洁方砖上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里传来。
接着,是一点微弱的火苗凭空亮起,仿佛地狱鬼火,由一双苍老、布满褐色斑点和干枯褶皱的手捧着,缓缓出现。跳跃的光线勾勒出手的主人——那是如同一段枯朽阴沉木雕刻出的身影,魏忠贤。
火光映照下,他那张刻满深刻纹路的脸,毫无表情,唯有一双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幽幽转动,慢慢扫过烛光所及的每一张面孔。这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精准地扎入每个人的魂魄深处。
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在瞬间被刻意压到最低。那火光跳跃着,映在顾秉谦失去血色的脸上,映在魏广徽惊恐闪烁的瞳孔里,映在倪文焕汗湿的鬓角,映在崔呈秀因用力而僵硬的肩背,投在田尔耕握得死白的指节上……
就在这股近乎实质的惊悸达到顶峰时,那只托着烛台的手突然动了。没有预兆,那枯瘦如同鬼爪的五指猛地向内一合,如同攫取猎物般,异常迅捷而暴戾地将那支跳跃的蜡烛狠狠掐灭!
灼热的蜡油飞溅!
“嗤——”
光线骤然消失,浓稠的、纯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众人眼前一片黑暗,唯有烛芯熄灭瞬间飘散的青烟和蜡油灼烧皮肉的焦苦气息刺入鼻腔。
“呃!”角落里有人压抑不住发出一声低促的惊呼,不知是被飞溅的蜡油烫到,还是纯粹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与狠绝的动作惊得失了魂。
绝对的死寂降临。黑暗彻底吞没了房间,甚至连窗外透进的一点天光都被厚重的帷幕隔绝。仿佛所有人连同这栋屋子,都坠入了无底深渊。
在这样彻底剥夺了视觉的黑暗中,任何细微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沉重、颤抖的呼吸,牙齿难以自制的格格碰撞声,还有那因极度恐惧而骤然加速、如同鼓擂般的心跳……此起彼伏,却又仿佛在极力压抑。
“嚓…”
一声极轻微的金器摩擦声响起。一只铁壶的壶嘴,正缓缓倾倒,清冽的液体注入杯中,在这静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黑暗里,那水流声竟显得格外刺耳、清晰。一滴未落的清音,宛如冰冷的雨滴打在石板上。
随后,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才终于在这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里响起。那声音如同钝刀在一片早已风化千年的枯骨上反复刮擦,缓慢,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灵魂最脆弱的地方:
“诸君……”
声音在黑暗里拖长了音节,带着腐朽的尾韵。
“……该让天子……明白……”
空气粘稠得如同沼泽,拉扯着每一个聆听者的心跳。
“……有些规矩……”
停顿恰到好处,如同悬在咽喉之上的利刃。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近乎诅咒般的决绝,重重砸下:
“……比龙椅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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