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明绣衣使 > 第十九章毒计将出
换源:


       魏忠贤那如枯骨摩擦般的余音,在凝固的黑暗中沉甸甸地砸落——“比龙椅更高”!这五个字像带着倒刺的冰钩,狠狠勾进每个人的心魄深处,留下刻骨的寒意和…一丝病态的期冀。

死寂持续着,仿佛连最后一点空气都被冻成了冰。

终于,崔呈秀压抑着暴怒和不甘的嗓音最先打破沉默,在黑暗中如同闷雷滚动:“九千岁言之在理!可恨那杨毅小儿!仗着陛下年少气盛,侥幸办成了李永贞这桩差事,就敢如此跋扈嚣张!他今日能带兵抄了李永贞府,明日是不是就该拿着账本,踹开咱们各家的府门了?!简直是我锦衣卫……不,是我大明之耻!”

他刻意点出“锦衣卫”身份,目光却如毒蛇般刺向黑暗里田尔耕所在的方向。

角落里的田尔耕呼吸猛地一滞,攥着刀柄的手指骨节爆响。崔呈秀这是在指桑骂槐,更是在逼他表态。他想辩驳,却觉喉头发紧,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杨毅…那个骆养性的崽子!他凭什么?!

“哼!”崔呈秀冷哼一声,继续道,语速加快,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辣,“此獠不除,我等皆危!依下官浅见,对付这等根基浅薄(暗指杨毅非世家勋贵出身),全凭一时幸进之徒,首在断其爪牙,乱其心神!他那倚仗不过是陛下一时宠信和那北司几百亡命缇骑!工部王侍郎(此时另一个角落传来一个低沉应和之声“在”),西山工部那几处新设的营库,守卫军械调度归您管吧?找个‘稳妥’的人,仿几份兵部丢失军器的票据(意指伪造罪证),往那杨毅老家埋两件!或者往他亲近的某个校尉、百户家里塞一箱制式劲弩!然后……”

他声音陡然压低,透出粘稠的毒汁:“我的人立刻出动,人赃并获!再请动朝中几位言辞锋利的给事中,联名参他一个私蓄甲兵、密谋不轨!栽他一个意图勾结边镇、图谋造反的铁证!届时雷霆万钧,陛下就算心存疑虑,难道还敢保一个反贼?!”崔呈秀的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这是最直接粗暴的构陷,也是最常见却最易见效的毒计,尤其是针对手握兵权者。

“好!崔部堂此计釜底抽薪!”角落里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立刻附和,是工部右侍郎王化贞,他掌管营缮司,干这等勾当手熟,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人选现成的!一个失意老匠,家中老母重病急需银钱打点疏通,给他足银子,让他悄没声地做几件‘家伙事’,然后‘畏罪自杀’留下血书指证杨毅胁迫!至于放东西,东厂最不缺的就是夜行好手!保管天衣无缝!”他这阴毒补完,让整个构陷链条瞬间丰满起来。

“哼!”一声不屑的冷哼从一直沉默的督察院左都御史倪文焕喉间挤出。他方才的惊慌似乎被刻骨的怨毒压了下去,声音带着一丝阴柔的冰冷:“杨毅非蠢,这种明晃晃的栽赃,若遇明眼人…痕迹太重!陛下也不是傻子。下官倒有一策,更隐秘,更能直击其要害,让其万劫不复——攻心!”

黑暗中,他似乎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陛下年少,最重天家威严,最忌鬼神巫蛊,尤其…最恨有人觊觎他那把椅子!杨毅今日破李府,抄得多少?几十万、上百万金银!他真就那么干净?一文不取?若是在他刚刚查封入库的李府‘罪产’中,或者…更妙,在他自己那北镇抚司后衙…发现一件‘魇镇之物’呢?”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的阴森悬念,故意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消化那冰冷刺骨的“魇镇”二字,才幽幽续道:“不必复杂,一件写着陛下年庚八字、扎满银针的素绢小人即可。再附上一封谁也查不清来源的‘血书’,道明他杨毅因不满陛下将其所查抄巨款尽入内帑,心怀怨怼,欲行魇魅之事,诅咒圣躬!此乃动摇国本、觊觎神器之大不敬!十恶之首!届时,哪怕陛下对他再信任,也绝无容他之理!九千岁府上,不就有几位精于此道的‘高人’吗?”这一招歹毒异常,直接对准了皇帝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最不可触碰的禁忌。用诅咒皇帝来构陷,这是真正的绝杀局。

“不行!”田尔耕再也忍不住,嘶哑的声音突兀地炸响在黑暗中。他是真的被这些越来越毒辣的计谋吓到了,尤其是当这些阴谋牵扯到北镇抚司内部!那是他的地盘!“那杨毅小儿精明得很!他刚抄了李府,风声鹤唳,对查抄之物必然严加看管!至于北司…他刚刚整肃过!我手下的人……”他声音卡住,意识到自己失态,暴露了怯懦与在北司掌控力的丧失,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田同知,”一直袖手旁观,只余手指还在无意识捻动袖口墙灰的首辅顾秉谦,终于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冷漠和洞察,“计策本身好不好,是九千岁与诸位大人定夺之事。而你,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骆养性一个蛇鼠两端,两面三刀的人,皇帝也不信任他,许显纯已废,吴孟明是我们的人,你就是锦衣卫实际上的掌舵人!杨毅再受宠,他的根也在你锦衣卫。北司那些他杨毅带过去的人马,说到底,难道不还是你的属下?你的人?”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如同冰冷的皮鞭抽在田尔耕脸上,“一个根基不深、骤得权势的小子,根基能有多深?所谓人心向背,不就是财帛开路、刀兵压阵?是收买几个人易?还是杀几个人易?你要记住,你的位子,才是那把椅子对锦衣卫最‘习惯’的安置!”

顾秉谦的话没有直接说任何计策,却字字诛心,直指核心——逼田尔耕动用自己的职位之便和北司内部的势力,用钱收买,或者用刀清除杨毅的羽翼乃至本人!这是把滴血的刀,强行塞进田尔耕手里。

田尔耕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激得他浑身一颤。动杨毅的人?甚至…动杨毅?在陛下已经对其展现如此“宠信”的关口?这简直是与虎谋皮,不,是抱着炸雷睡觉!可顾秉谦那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你的位子”四个字,又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他不能退!退,就是万丈深渊!

“首辅大人……教训的是……”田尔耕的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猛地抬起头,尽管黑暗中无人能见,眼中却已是一片困兽般的狰狞。“下官…手下倒还有几个得力的心腹死士!敢问倪大人……”他转向倪文焕声音的方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绝,“那素绢小人…何时要?放在何处?…只要时机恰当,路断人稀,下官的人……便是那无常勾魂!”

密室内的空气骤然凝固了一下,旋即在无声中更加粘稠。顾秉谦一番话,终于将田尔耕这头绝望的困兽彻底逼到了墙角。刺杀!这不再是停留在纸面或隔空布局的阴谋,而是要用锦衣卫内部的刀,去收割皇帝新宠的命!这是真正刺向风暴中心的一记杀招!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直冲肺腑。

“田佥事忠勇可嘉!”催应元(另一大学士)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快意接口道,“不过,既要动手,务必做到雷霆万钧,绝不留一丝活口!下手之人也须是死士,事成之后……”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虽然黑暗中无人看见),其意不言自明。

就在这时,“哗啦——”

极其轻微的金石摩擦之声响起,方才那只往杯中倒水的铁壶,壶嘴似乎极轻地在坚硬的玉石杯沿蹭了一下。这个声音在绝对寂静的背景下,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是魏忠贤!

所有杂音瞬间止息。

黑暗深处,九千岁那苍老干枯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如同九幽之下的判词:

“崔部堂之计,乃兵锋。查证诬陷,若成,则直断其根。王侍郎,此事由你协调工部那名‘老匠’,务必快而隐秘。崔呈秀,御史清流那边,你去铺排。”

“倪御史之计,乃诛心。巫蛊魇镇,虽险,然可撼帝。府上高人稍后便与你细谈。时机……杨毅不是正奉旨整理那份要命的账册名单么?待他呈上名单、陛下震怒锁拿第一批要员、满朝上下最是惊怖惶然之时……便是那‘邪物’现世,杨毅包藏祸心、嫁祸同僚以图混淆视听、转移圣意之‘铁证’现于光天化日之下之时!”魏忠贤精准地抓住了构陷的心理节点——在朝廷上下被皇帝即将到来的“大开杀戒”吓得魂飞魄散之际,抛出杨毅欲用邪术转移皇帝注意力的毒计,最容易引发共鸣和众怒。

“至于你,田尔耕……”魏忠贤的声音转向田尔耕的方向,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巨大的压力,“首辅点你,乃金玉良言。北司之内,皆可为棋子。倪御史布局之时,你的人,便该动了。收买其心腹?可。断其爪牙?可。让他无声无息暴毙于其值房之内…更佳!此去二计,一明一暗。明者诱陛下疑其野心而厌其狂悖,暗者…则可使其死于陛下的疑心和暴怒之前!这杯‘雨前龙井’……”魏忠贤的语气带着一丝阴森的玩味,“终究是要凉透了才好咽,李永贞不是证明过了么?两条腿,都要迈起来。”

他做出了最狠辣的决定——明暗杀局双管齐下!无论最终皇帝是信了构陷而处死杨毅,还是杨毅在这风暴间隙被内鬼刺杀,他们都有后手!刺杀杨毅,已被魏忠贤摆在了明处,且作为整个倒杨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顾先生(指顾秉谦),”魏忠贤的最后一句命令,飘向首辅,“吏部考功清吏司……该动一动了。陛下若真要大索天下,那么…那些曾与李永贞有些瓜葛、又与咱们这边有旧、尚存价值的侍郎、主事、给事中们……是不是该挪挪位置,提拔一下?朝堂,总要有人做事说话,替陛下‘分忧’,也替咱们…‘说话’。乱中…方有可趁之隙!”

魏忠贤的网撒向了整个官僚体系的核心——人事权。他要在皇帝掀起大狱的同时,悄无声息地完成一次人员置换,将自己的人安插到关键位置,或者将原本摇摆但被李永贞牵扯的人转化为自己的铁杆!这步棋,更是为后续可能的朝堂博弈埋下伏笔。

黑暗中只传来顾秉谦一声沉稳却毫无波澜的应答:“九千岁深谋远虑,老夫自当尽心。”作为首辅,在权力交割和利益分配上,他有足够的资源和手腕。

“当!”又是极轻微的一声,似乎是那个玉石杯子被轻轻搁在了坚硬冰冷的桌面上。这如同一个约定的信号。

“散了。”魏忠贤那枯朽的声音吐出最后的两个字,带着不容违逆的终结意味。

仿佛压在所有人背上的无形山岳骤然消失,黑暗中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长长的吁气声,又迅速被克制住。接着是衣料摩擦,椅子移动的悉索声响。没人再说话,一个个身影如同幽暗中的鬼魅,无声无息地从那道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的内门滑了出去,重新融入深沉的夜色。

田尔耕离开的脚步分外沉重,如同灌满了铅。直到走出那处宅院后门,被冰冷的夜风一吹,他才猛地打了个寒噤,后背那被冷汗浸透、又被体温捂得微热的衣衫,此刻如同寒冰贴在身上。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死寂、仿佛从未有人踏足的宅邸,又想起方才密室里定下的毒计——巫蛊构陷、栽赃谋反、人事布局、还有…要他亲手去安排的,对杨毅的刺杀!

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与兴奋而微微发红,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燃烧的炭火。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绣春刀柄,那冰冷的触感让他获得一丝虚弱的支撑。

那曾经象征着权柄的刀柄,此刻却如同烙铁般烫手。夜风吹过,带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淡淡血腥气,田尔耕猛地吸了一口这血腥的空气,一咬牙,身影迅速没入更浓的黑暗,如同一头嗅到血腥、被驱赶着走向悬崖的饿狼。

而在那彻底死寂的密室深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气息。魏忠贤的身影依旧隐在无边的黑暗里。不知何时,那支被他掐灭的蜡烛残骸,带着一点未燃尽的烛芯和凝固的蜡泪,无声地被拢回那双枯爪般的手掌中。枯瘦的五指缓慢而冰冷地揉捏着这团粘稠的灰烬。

冰冷的指腹感受着那微弱的余温渐渐消散,就像看着仇敌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黑暗中,似乎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沉重地砸在那堆冰冷的烛灰之上。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