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明绣衣使 > 第二十章暗流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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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的烛灰犹带余温,魏忠贤那“比龙椅更高”的余音,如同剧毒藤蔓缠绕在离去者心间。当最后一道身影融入夜色,魏忠贤枯坐在仿佛凝固的黑暗里,冰冷的指腹捻着烛台上最后一点粘腻的蜡灰。

昏暗中,嘶哑如破风箱的声音低低响起,对着门外宛如岩石般默立的影子:

“李府的火灭了……可角落里,还有火星子没清干净呐……”

影子的轮廓微微一颤。

“……盯着点西城那几家会馆。刘宗周、周顺昌那几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听到李永贞这条老狗死了,怕是高兴得骨头缝都酥了。他们……惯会扮作冰清玉洁的圣贤,就爱往‘污秽’里钻缝打洞……”魏忠贤的声音带着阴冷的嘲讽,“让‘净街’里专会闻味儿的老鼠们,给咱家把鼻子再伸长点!钱谦益、钱龙锡、刘鸿训这几个老狐狸,今儿个怕是睡不好觉……看看他们……乐完了以后,还憋着什么屁!小心别让那条冻僵了的毒蛇……反咬一口!”

“是。”门外影子低沉应诺,声如铁石相击。

西城·崇文门会馆·隐秘内堂

一盏长明的素纱宫灯,勉强撑开一隅光明。屋内檀香幽幽,与此刻气氛迥异。

“痛快!大快人心!”一声压抑着狂喜、几乎变调的喝彩炸开,震得灯影晃动。光禄寺少卿倪元璐面色泛着兴奋的潮红,挥舞着手臂,长久的积郁与屈辱在今日爆发出难以抑制的亢奋:“李永贞这条阉狗!终于授首伏诛!天理昭彰!天理昭彰啊!杨毅此子,虽出北司虎穴,然今日之举,不失为斩邪之快刀!”

另一隅,兵科给事中刘理顺指节敲击着坚硬的黄花梨扶手,发出叩击人心的轻响,眼中精芒闪动:“何止是快刀?简直是剜掉了魏阉心头的一大块腐肉!李永贞一死,他魏忠贤便是断一臂膀!其党羽惊惶如丧家之犬,此正是我等清流发力、拨乱反正之良机!陛下今日雷霆手段,诛杀李逆,抄没其家,足见其心志已明!我等……此刻不诉请陛下深挖余孽,扫除奸佞,更待何时?!”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带着对政敌衰亡的极度渴望。

喜悦如同滚烫的沸水在窄小的空间里翻腾,一张张平日里或忧国忧民、或清高自持的脸孔,此刻都染上了复仇与期待的火烧云。

“诸位……”一个沉稳如钟磬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穿透喧嚣的力量。内阁大学士、东林魁首钱龙锡微微抬目,他那张方正清癯的脸庞在灯下并无多少喜色,唯有深刻的眉间沟壑显出深思:“喜悦之心人皆有之。阉竖李永贞,媚上欺下,祸乱朝纲,搜刮无度,实为我朝巨蠹!其身败名裂,确是天道不爽。然,诸位切莫被此一时之快遮蔽眼目,乱了方寸。”他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兴奋泛红的脸,“一介家奴之死,于阉党根基,能撼动几何?”

他微顿,视线投向在角落阴影里沉默煮茶的另一位内阁大学士刘鸿训。刘鸿训手持素玉茶壶,正用一柄小巧银匙拨弄着茶碾中上好的龙井,动作舒缓精确,神情古井无波,仿佛置身事外。

钱龙锡继续道:“魏忠贤失此爪牙,其惊惶震动自不待言。然其根基深厚,党羽盘根错节如千年妖藤!他此刻必然如毒蛇盘踞巢穴,全力应对陛下之威压,对我等清正之士,其忌惮憎恨更甚往昔十倍!我等此时若锋芒毕露,直撄其逆鳞……无异于将自己送入豺狼利齿之下,成为他疯狂反噬的祭品!今日朝堂,犹是虎狼环伺之地!”

这盆冷水浇下,室内高涨的火焰稍稍收敛。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捋着花白的髭须,眼中那对阉党巨孽倒台的狂热期待,迅速转化为精明的算计:“牧斋兄(钱龙锡字)所言极是。阉党虽痛,魏逆未倒。他此刻困兽犹斗,必定疯狂反扑!杨毅今日风光无两,然其锋芒过盛,已陷于风暴核心,恰似立于悬崖孤石之上!魏阉岂能容他?此刻我们若大张旗鼓为其张目,不仅易引火烧身,反可能加速杨毅之亡,让陛下……对清除阉党之事再生犹豫!”他点明了关键——不能为杨毅当挡箭牌,更不能让皇帝借杨毅这把刀时,因东林的急切而心生疑虑甚至中断。

他目光转向沉稳如山的刘鸿训:“刘阁老之意……”

刘鸿训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环视众人。他并未直接回答钱谦益,而是悠悠说道:“李永贞贪墨,抄出金山银海。杨毅北司众人今日立下大功,想必所得犒赏亦是不少。人非圣贤……骤然得此泼天钱财,难免心思浮动,或欣喜难抑,或疑神疑鬼。”这看似平淡的话语,却如一柄剔骨尖刀,直指人性弱点——骤然暴富的锦衣卫,其忠诚与警惕都可能出现裂隙。

他将茶匙轻轻搁在青玉莲叶茶托上,发出清脆一响:“诸位可还记得,一年前西山工部新开矿冶营盘,几处紧要库房尚未启用便爆出亏空大案?当时不了了之。账册……似存于我某位外放门生之处……所涉数额虽不比李永贞,却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脏银去处。”他目光如古井深潭,不见底,“若此时……有人向都察院某位与倪文焕交好、却又对魏阉跋扈心怀怨念的巡城御史,送一纸匿名密告,指那笔亏空去向不明之巨款,与某些北司之人近期大肆豪奢采买、宴饮无度之行迹……隐约相合……御史依例风闻言事上奏,陛下闻之,会如何想?会否……疑其贪墨所抄之财?此乃……借力打力,投石问路。”

他这一计,阴狠、精妙而极富文人式的曲折。它不需要直接证据,只需埋下一个合理怀疑的种子,利用皇帝本就可能的猜忌(尤其是对骤然掌握大量财富的下属),在北司内部、在皇帝与杨毅之间,悄然种下离心离德的毒芽!更将火烧向阉党内部——若查出巨款最终与阉党干员牵连更深,则又是一记重击。这便是东林清流的手段,不见刀光剑影,只闻暗室毒香弥散。

“善!妙!”倪元璐眼中再次燃起火光,这次却是算计的光芒,“不争一时之锋锐,但求抽丝剥茧,釜底抽薪!让阉党自乱阵脚,让陛下自己去怀疑!这才是上策!”他已完全从复仇的快感转向了老练政客的思路。

钱谦益抚掌轻笑,恢复了名士风流的气度,只是笑意深处依旧藏着刀:“哈哈,无声处听惊雷!待到瓜熟蒂落,墙倒众人推时,吾等再联名上疏,请陛下穷究贪墨之源、党争之祸、祸国之根!那时,才是正本清源、清荡乾坤之正道!”他将“党争之祸”说得极其自然,似乎忘记自身也是党争一方,尽显文人翻云覆雨的本事。

“然也。”钱龙锡缓缓颔首,那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蛰伏非怯,静待非怠。彼毒蛇虽断一齿,其余毒獠牙仍在!此番借机行事,其一,联络可靠言官,备好文辞锋利之弹章,伏于暗处,专伺其变!其二,着人暗查李永贞所掌漕运、盐利之旧档,尤其是那些过往因阉势滔天被压下之亏空、冤案。其三……”他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刺向田尔耕方向的无形空间,“严密监视锦衣卫内部!田尔耕今日必如惊弓之鸟!他手下的亡命徒动了何处?与哪位大员府中……又勾连上了?他若行差踏错……便是送上门来的把柄!这些蛛丝马迹,皆是我等后发制人、斩草除根的绝妙引线!务必深查、详记!”

堂内众人呼吸皆屏,目光闪动间已达成默契。无需多言,各自心中已盘算起各自可动用的门生故吏、隐匿渠道。一场不见刀枪、却远比沙场更凶险的搏杀,在清谈雅聚的檀香与茶韵中悄然铺开。

“诸位,切记,”钱龙锡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寒意,“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魏忠贤虽伤,仍是盘踞深潭、能吞噬一切的巨蛟。我等今日,是见其伤痛而欢呼?还是看准其伤口汩汩淌血、垂死挣扎之机?这茶……”

他目光落回刘鸿训面前那盏清澈见底的龙井新茶,水面如镜,映着跃动的灯影与人影,其下似有无限深渊:“……需慢饮,需细品。”

刘鸿训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窗棂之外无边的夜色。那幽邃仿佛化不开的浓墨,笼罩着万千深宅大院,也笼罩着他此刻盘踞斗室中的谋算。他伸出微带老人斑的枯瘦手指,将案头一只汝窑天青茶承下压着的一份薄薄素纸清单,又悄然往更深的阴影里推入一寸。

那份名单,纸色微黄。顶端那清晰入骨的两个字迹,在灯影下赫然是——

杨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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