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明绣衣使 > 第二一章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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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乾清宫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光芒隔绝在外。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着尚未散尽的肃杀血腥气,迎面扑来。杨毅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未能熄灭胸膛中那团燃烧的火焰。怀中紧贴着的,是皇帝准他放手施为的口谕,也是催命的符咒。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再无退路可言。

勒马回望,紫禁城巍峨的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沉默矗立,灯火如星,点点寒光勾勒出它的森严与诡谲。那里面,有少年的雷霆之怒,也有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眼神锐利如刀锋,最终调转马头,融入了京师的沉沉夜色,目标明确——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衙署的正堂,一盏孤灯摇曳。

指挥使骆养性,这位平日里威仪不凡的锦衣卫掌舵人,此刻却深陷在巨大的太师椅中,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显得沉重而压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扶手,发出单调的声响,眼神空洞地望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白天的种种如同鬼影般在他脑海中盘旋:御林军的金戈铁马冲破叛军,黄忠那如雷的咆哮;李永贞那深宅大院被杨毅率队撞开,财富被清点、抄没;皇帝在暖阁中砸碎瓷器的暴怒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昨天深夜,许显纯神秘被捕,骆府的门前就隐约出现了几道可疑的影子。今天,皇帝甚至越过他这个正印指挥使,直接动用天子亲军和杨毅这个佥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对锦衣卫,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他骆养性本人的“忠诚”与“能力”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魏忠贤的阴影无处不在,他骆养性能爬到今天,离不开九千岁的提携。可皇帝……那毕竟是天子!天子的剑一旦挥下,砍向阉党,他这个锦衣卫头子真的能置身事外吗?杨毅,那个信王府出来的义弟,如今成了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这把刀会不会……最终也斩向他?

正当他心乱如麻,手指敲击的频率越来越快时,一阵沉稳有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亲信校尉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正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大……大人!杨佥事回衙了!直接奔正堂来了!”

骆养性浑身一紧,如同受惊的猛兽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脸上的疲惫与惊惧瞬间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戒备、审视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讨好的复杂表情。他迅速整了整衣袍,努力想恢复往日的威严,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门帘掀起,杨毅大步踏入。他风尘仆仆,绯红的飞鱼服上似乎还残留着白日抄家时的征尘,腰间佩刀虽已入鞘,但那股经历杀伐、手握圣谕、身负密令的锐利气场,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堂内凝滞的气氛。他没有穿厚重的甲胄,但仅仅站在那里,就仿佛披着无形的铁甲。

骆养性的目光快速地在杨毅脸上扫过,试图捕捉任何情绪,但那张年轻的脸庞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平静下蕴藏的坚定与冷硬。

“杨……杨佥事回来了?辛苦,辛苦!”骆养性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宫里面……”他试探着问道,一边示意校尉看茶。

杨毅没有立刻回答,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般在骆养性脸上逡巡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勉强维持的镇定。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位顶头上司的不安和摇摆。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杨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如同重锤敲击在骆养性紧绷的神经上,“李永贞是开始,绝非结束。”

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大,让骆养性下意识地想后退,脚下却如同钉住。杨毅没有拿出圣旨,但那份只对皇帝负责、直达天听的口谕,本身就是比任何明旨更具杀伤力的武器。

“指挥使大人,”杨毅的语气放得异常缓慢,称呼带着十足的尊重,却让骆养性感到脊背发凉,“风暴将至。阉党盘踞,根深蒂固。陛下欲犁庭扫穴,重振乾坤。锦衣卫……”他目光扫过这象征锦衣卫最高权力的正堂,一字一顿,“当为天子鹰犬,为陛下,撕碎这层层毒网,而非……沉沦网中。”

他没有提任何具体的威胁,但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效忠皇帝,清洗阉党,是锦衣卫唯一也是最后的生路。犹豫?动摇?两边下注?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只会死得更快!

骆养性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清晰地听到了杨毅话语中的潜台词:你是想做陛下的鹰犬,还是想做这即将被碾碎的网?这位“义弟”眼中的决绝和手中握着的无形的“皇权”,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清醒。

“义……杨佥事!”骆养性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急切和表忠的颤抖,连那点试图维持的威严架子也顾不上了,“你言重了!言重了!锦衣卫上上下下,本就是陛下的利刃!此等大是大非,维护朝廷纲纪之时,我骆养性……岂敢有丝毫懈怠!”他猛地站起身,胸膛起伏,“有何差遣,但凭佥事吩咐!我骆某人,必定肝脑涂地,竭力配合!”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有些失态,但态度却异常坚决。这一刻,在恐惧和对新主人“刀锋”的敬畏下,他彻底倒向了皇帝和杨毅这一边。他知道,魏忠贤的船,已经漏水了,而杨毅手中这根由皇帝亲手递出的绳索,是唯一能拉他上岸的东西。

杨毅看着骆养性骤然变化的态度,眼中锐利的审视并未完全消散,但至少,合作的基础达成了。他微微颔首,没有再继续施压:“如此甚好。具体事宜,稍后详议。当务之急,先去看望一下昨夜及今日浴血奋战的弟兄们。”

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和伤药苦涩气息的厢房内,气氛压抑。这里是临时辟出的伤营。昨夜在北镇抚司衙门内的激战和今日抄家时零星的反抗,都留下了惨烈的印记。

油灯光线下,十几张简易床铺上躺着或包扎、或呻吟的锦衣卫缇骑。有些人缺了胳膊,有些人腹部裹着渗血的厚厚纱布,更有甚者高烧不退,神志不清。陈天宇也在其中,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凶悍依旧,他的一条胳膊被吊着,胸前也缠着绷带,白日里率部死守诏狱大门,几乎流干了血。看到杨毅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却被一只沉稳的手按住了肩膀。

杨毅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张痛苦的脸庞,目光在陈天宇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认可。空气中飘散的血腥、汗臭和药味,无声地诉说着这些人的忠勇与牺牲。原本细微的呻吟和咳嗽声都在这位掌旗佥事的注视下,渐渐消失,所有人都屏息看向他。

“兄弟们……”杨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沉重和力量,“昨夜守土,今日护法,你们,为我锦衣卫立下了血汗功劳!陛下……亦已知晓!”

最后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微澜。痛苦和麻木的眼睛里,陡然亮起一丝微弱却真切的希望之光。

杨毅的声音陡然抬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陛下亲口谕示:凡昨夜及今日奋勇杀敌、身受重伤之弟兄,不分等级,抚恤一律从优!阵亡者,其家眷由北司拨专银赡养,子弟择优入卫!”

“哗!”短暂的寂静后,是压低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和低呼!一双双眼睛瞬间瞪大,死死盯着杨毅。重伤残废的惨淡余生,骤然被点亮了一丝保障和尊严!这份恩赏,直指人心最现实的恐惧与需求,分量极重!

但杨毅的话锋并未停止,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寒刺骨,如同淬毒的针芒,缓缓扫过每一个兴奋激动、或是暗自庆幸的面孔,最终停留在陈天宇那双依旧凶戾、却多了几分暖意的眼睛上。

“然而!”他的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坚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对的威严,“李永贞之财,乃搜刮国脂民膏而来!陛下以铁腕查抄之,此乃国法所系,天威所在!所有抄没财货,现已封存,等待陛下圣裁。此等沾满血腥的脏银……”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凌厉,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狭小的伤营:“——若有人心生邪念,哪怕只是染指一枚铜钱、一粒米粮……”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仿佛已经穿透皮囊,钉入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休怪我杨毅……不念袍泽之情!北司诏狱的规矩,想必诸位都懂!届时,断肢流血之苦……与北司刑罚相比,怕是如同儿戏!”

温暖的恩赏言犹在耳,冰冷的威胁已如寒潮般汹涌而至!刚刚因厚赏而稍显喧嚣的伤营,瞬间堕入比之前更可怖的死寂!每一个伤员的脸色都变得极其复杂,激动、庆幸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压垮。没人怀疑杨毅话语的真实性和执行力度。

尤其是陈天宇,他那凶悍的眼神与杨毅冰冷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只有经历过昨夜那场绝望血战的他和杨毅才真正明白,能活下来是多么不易。杨毅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警告所有人:活命的恩情,不能成为染指赃物的理由!守住了这条线,才是真正的活路。

陈天宇艰难却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低沉:“大人放心!活下来的,都是明白人!谁敢伸手,我陈天宇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他的表态,代表了大部分重伤缇骑的心声。恐惧与敬畏,比任何长篇大论的道德说教都更有效。

杨毅的目光稍缓,拍了拍陈天宇的肩膀,没有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留下身后一片劫后余生、又骤然被套上紧箍咒的复杂氛围。

夜色下的金库

从伤营肃杀的气氛中走出,杨毅并未回自己的值房休息。宫内的烛光下,皇帝那句“朕要大开杀戒了!”犹在耳边回响。

“去大营库房。”他对身边沉默跟随的心腹校尉低声吩咐,随即翻身上马。

夜色中的锦衣卫大营,比白天更多了几分森严。抄没自李府的财货,庞大的如同小山般的木箱、捆扎的铜钱串堆放在临时划出的重兵看守区域内,油灯和火把将库房外照得灯火通明,甲士巡逻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杨毅刚到库区门前,早已等候在此的总管百户立刻快步迎上,脸色凝重:“大人,所有抄获均按册登记,贴上封条,存入甲字三至七号内库严加看守。田大人……方才也来过一次,在库外驻足了片刻。”

听到田尔耕的名字,杨毅眼中寒光一闪,随即恢复平静。他并未停步,直接走向那几间大门紧锁、戒备格外森严的内库。沉甸甸的巨大铜锁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值守的番役见到杨毅,立刻行礼,搬来巨大的花名册和记录入库时的封押记录。杨毅一摆手:“开门。”

沉重的库门在绞盘声响中被缓缓拉开。瞬间,即使在光线不甚明亮的库内,堆积如山的金锭、银锭反照火把的光芒,依旧刺得人眼睛发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混合着樟木箱的木头香气、银钱特有的金属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财富本身的、令人心旌摇曳的气味。无数贴着封条的大小箱笼堆积如山。

杨毅没有去看那些耀眼的金银,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库房每一个角落:堆积的箱笼是否有人移动的痕迹?角落的阴影是否可能藏匿?密封条上的封泥印鉴是否完好无损?他甚至在几个存放珍贵字画的大号樟木箱前驻足,亲自检查了箱盖边缘的封条接缝是否一丝不差。

“陈千户,”杨毅的目光最终落在身侧神情肃穆的陈天宇身上——他虽重伤在身,却坚持要跟来。杨毅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现在起,没有我的手令和陛下的旨意,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这库房!哪怕是你我的亲爹娘要来领赏,没有手令,也给我轰出去!”

陈天宇不顾伤势抱拳,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一皱,但眼神却凶悍不减:“大人放心!我手下活着的这帮兄弟,都懂!库在人在!库失,那就用这里面的金银给我陪葬!”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

杨毅点了点头:“值守名单另录一份,直接送我手。今夜我会留宿值房,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他将手按在库门冰冷的铁门上,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烙入其中。转身对那总管百户道:“账册给我,我要再对一遍入库明细。”

在总管百户恭敬递上账册的瞬间,杨毅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库房深处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阴影。那份由李永贞亲笔记录、被魏忠贤视作夺命符的隐秘账册,正深藏在他贴身的护心镜夹层里。

火光下,杨毅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库房外,是深沉得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色,以及夜色下,无数双觊觎着这金山银海、更觊觎着他项上人头的眼睛。皇帝给了他权柄,也给了他无穷的杀机。他知道,真正漫长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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