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明绣衣使 > 第二十二章营门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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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深秋的浓雾尚未散尽,如同湿冷的鬼手攥着锦衣卫大营的辕门和箭楼。值夜的士兵抱着冰冷的长矛,在寒气中呵出团团白气。

突然,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冰雹砸在冻土上!雾气被撕裂,一彪人马骤然出现在营门外,当先一人身着麒麟服,腰挎绣春刀,面色阴沉如铁,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魏忠贤的心腹爪牙——田尔耕!

他身后簇拥着数十名身着南镇抚司(田尔耕兼领)制服的彪悍番役,个个眼神凶狠,带着一股寻衅滋事的气势,与营门前守卫的北镇抚司军卒瞬间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田大人!”营门值哨总旗认得田尔耕,但职责所在,依旧抱拳行礼,声音却带着警惕,“此时并非军机急务,不知田大人率南司诸位同袍驾临,所为何事?可有指挥使大人令谕?”

田尔耕勒马,居高临下,眼神如毒蛇般扫过营门和后面库区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本官奉九千岁密令!”他特意将“九千岁”三字咬得极重,示威般拔高了声音,让晨雾也为之震荡,“昨夜线报,有李逆余孽乔装混入尔等军营,意图焚毁库赃、毁灭罪证!事涉谋逆,十万火急!尔等速开营门,南司奉令搜查擒拿!所有营帐库房,即刻封锁戒严!”

此言一出,营门守军脸色骤变!搜查军营?封锁库房?这分明是冲着杨大人昨夜严令守护的李永贞抄家赃物而来!更是冲着杨大人本人!借口虽拙劣,但“九千岁密令”四个字,在阉党权倾朝野的阴影下,却有着巨大的分量!守军们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库房方向。

几乎是田尔耕喝令的同时,一道笔挺如枪的身影已从主帐方向疾步而来。杨毅!他显然一夜未眠,眼中带着血丝,但整个人却如同出鞘的寒刃,散发着凛冽的杀气。绯色飞鱼服的下摆被晨露打湿,但他步履沉稳,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土地上,都似有金石之声。

“田同知!”杨毅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晨雾和嘈杂,清晰地撞在田尔耕耳膜上,“此乃北镇抚司大营,非奉陛下圣谕或指挥使钧令,谁敢擅闯?搜查?锁营?凭何凭证?”他走到营门内侧,隔着拒马和守军,目光如同冰锥般直视田尔耕,寸步不让。

田尔耕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杨佥事,好大的官威啊!本官说了,奉九千岁密令!查奸细,毁赃证!杨佥事如此阻拦……莫非心里有鬼,想包庇逆贼不成?”他一顶大帽子狠狠扣了下来,同时,身后的南司番役们手按刀柄,向前压迫一步,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空气中仿佛能闻到血腥味。

杨毅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毫无温度:“九千岁?田同知,这锦衣卫,姓朱,不姓魏!”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心头一跳!他上前一步,几乎与田尔耕隔着木栅脸对脸,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密令?拿出来看看!没有?那就请田同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若敢踏过营门一步……”杨毅的目光扫过田尔耕身后那些跃跃欲试的番役,最后落回田尔耕脸上,“便是擅闯军机重地,按谋逆论处!杨某麾下将士,刀枪无眼!”

“呛啷!”几乎是杨毅话音落下的瞬间,营门内外的所有北司守卫齐齐拔刀出鞘!冰冷的钢铁摩擦声汇成一片杀伐之音,刀尖所指,正是田尔耕一伙人!陈天宇虽不在场,但他昨晚安排的守卫皆是悍卒,此刻只认杨毅军令!空气凝固了,死寂之中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利刃的寒光。

田尔耕脸色铁青,额头青筋跳动。他料到杨毅难缠,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强硬决绝,竟敢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锦衣卫姓朱不姓魏”这等忤逆魏忠贤的话!硬闯?对方真的会动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毅不动声色地对身边一名亲卫低声急令:“速去衙门,报指挥使大人,田同知欲强闯大营库房!”亲卫得令,如狸猫般迅速隐入后方营帐。

田尔耕眼尖,虽然没听清具体内容,但看那亲卫飞快离去的身影,心知必是去求援了。他心中大骂杨毅狡猾,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狞笑着,手缓缓按向刀柄:“好!好得很!杨毅,你真以为有陛下撑腰,就能……”

田尔耕威胁的话语还未说完,一阵急促得如同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如同劈开浓雾的闪电,直冲营门而来!马背上之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他显然是接到报信便马不停蹄赶来,官袍外只胡乱披了件大氅,发髻有些散乱,但脸上的愤怒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田尔耕!给老子住手!”距离营门尚有十数丈,骆养性的咆哮已然如雷霆般炸响!

田尔耕闻声猛地转头,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骆养性竟然来得这么快?!而且看这架势,绝非作伪!

“轰”的一声,骆养性猛地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嘶鸣声中,他已翻身跃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对峙双方之间!他看也不看神色紧张的守军,猩红的眼睛如同喷火的铜铃,死死钉在田尔耕脸上,手指几乎戳到对方鼻子:“田尔耕!你这狗才!谁给你的狗胆,未经本官许可,就敢带南司的人到我北司大营撒野?!还要搜查?锁营?!你这是要造反吗?!”

骆养性的唾沫星子几乎喷了田尔耕一脸,那怒火绝非虚假,而是混合着被冒犯权威的暴怒和对田尔耕罔顾他存在、直接威胁其政治联盟(与杨毅)的强烈憎恨!他知道,一旦让田尔耕闯入库房得手,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刚刚表态支持杨毅的他,都是无法承受的灾难!

田尔耕被这一连串劈头盖脸的怒骂砸懵了,脸上阵红阵白。他万万没想到骆养性一夜之间竟如此坚定地站在了杨毅那边!“骆兄……”

“住口!谁他妈是你骆兄?!”骆养性厉声打断,声音尖锐刺耳,“这里是北镇抚司大营!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没有圣谕,没有本官手令,擅闯军营者,杀无赦!”他猛地转向杨毅,“杨佥事!”

“卑职在!”杨毅沉声应道。

“给本官看好了营门!看好了库房!有敢擅闯一步者,无论官阶大小,格杀勿论!天塌下来,有本官替你顶着!”骆养性这话,既是说给杨毅听,更是说给脸色愈发难看的田尔耕听。

田尔耕心中的毒火几乎要烧穿胸膛!他死死盯着骆养性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目光冰冷如铁、手握刀柄蓄势待发的杨毅,以及周围那些刀已出鞘、虎视眈眈的北司悍卒。他知道,今天彻底栽了!有骆养性不顾一切地站在杨毅一边,别说搜查库房,连硬闯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好!好!好一个骆指挥使!好一个杨佥事!”田尔耕气得浑身发抖,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扭曲到极点的冷笑,“今日之事,田某……记下了!撤!”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最后一个字,猛地勒转马头。他带来那些南司番役,也如潮水般狼狈地跟着退去,来时汹汹,去时惶惶。

看着田尔耕灰溜溜远去的背影,骆养性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转向杨毅,强压下心中的余悸和后怕,重重拍了拍杨毅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义弟……不,杨佥事,做得很好!寸土不让!”这一拍,既是嘉许,也是在坚定自己的选择。他终于彻底站到了皇帝的船上。

杨毅抱拳:“谢指挥使大人及时驰援解围!”危机暂时解除,但杨毅心中没有丝毫轻松。田尔耕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

就在同一片蒙蒙亮的晨光笼罩下,距离京城千百里之遥,河北某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贫瘠小村落里,两匹快马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

村口那几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前,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正麻木地收拾着简陋的农具,准备开始又一天的挣扎求存。突然出现的两匹高头大马和马上两个穿着光鲜绸缎、眼神阴鸷的陌生人,让村民们惊恐地躲进了破败的门板后。

两个陌生人策马径直来到村西头最破败的那间土坯茅屋前。这屋子似乎随时会坍塌,墙壁裂缝能塞进手指,屋顶茅草稀稀拉拉,寒风毫无遮拦地灌入。

为首的一个三角眼的家丁(魏忠贤派来的人)厌恶地扫视着这令人作呕的贫穷景象,捏着鼻子,用那种京城官话特有的傲慢腔调喊道:“杨大栓!杨李氏!出来答话!”

茅屋那扇用破烂木板拼凑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枯槁、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的老妇人(杨毅母亲)颤巍巍地探出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迷茫:“谁……谁找我们?”

另一个身影跟着挤了出来,是杨毅的父亲杨大栓。他同样瘦骨嶙峋,背脊佝偻得厉害,常年劳作的双手布满厚厚的老茧和裂口。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清颜色的破棉袄,棉花都露在外面,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和汗臭混合的气息。他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两个陌生人。

一个瘦得颧骨高高凸起、头发枯黄稀疏的少女(杨毅的四妹)和一个更小一些、同样干瘦、怯生生揪着姐姐衣角的女娃(杨毅的五妹)也挤在门框边,好奇又害怕地偷眼瞧着。

“你们就是杨毅的爹娘?”三角眼家丁上下打量着他们,像在看一堆垃圾。

“毅……毅儿?俺们老二?”杨大栓嘴唇哆嗦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大的惶恐淹没,“军爷……大人……俺家毅儿他……他怎么了?”

“没怎么!”另一个家丁不耐烦地插嘴,“你们养了个好儿子,在京城锦衣卫里发达了!我们是他顶头……嗯,是大人物府上派来的!接你们全家去京城享福!”

“去……去京城?享福?”杨李氏的声音颤抖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俺……俺的毅儿……他还活着?他……他真的当上官了?”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冲击让她腿一软,几乎瘫倒,被旁边的丈夫勉强扶住。

杨大栓扶住妻子,他的手也在剧烈颤抖,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陌生人,似乎在努力分辨这是不是一场梦,一场太过美好的梦。他们家太穷了,穷到连做梦都不敢梦到“享福”二字。

这时,旁边一间稍微完整些(但同样破败)的茅屋门开了,一个同样黑瘦、比杨毅小一岁的青年(杨毅的三弟)走了出来,他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露出手臂上嶙峋的骨头。听到外面的动静,另两个门板后也探出头来——是杨毅的大哥(同样面黄肌瘦)和他同样瘦弱的妻子,怀里抱着一个同样干瘦、眼睛显得格外大的小娃娃(杨毅的侄子)。

一家人都围拢过来,听到“毅儿当上官”、“去京城享福”的话,个个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冲破天际的狂喜和激动!老大夫妻俩咧着嘴傻笑,三弟眼中也放出光来,几个小女娃懵懂地看着大人们激动的样子。

唯有杨大栓,在经过最初的震惊和狂喜后,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却翻涌起更复杂的情绪。是愧疚,是悔恨!当年为了给病得要死的老娘凑点药钱,差点把刚刚四岁、连骨头都没长硬的杨毅卖给邻村的土财主家做长工……虽然后来杨毅自己倔强地跟着路过的军户走了,但他这个做爹的,心里一直压着那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猛地蹲了下去,粗糙的、裂着无数血口的大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稀疏的花白头发,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妻子杨李氏已经泣不成声,只是反复念叨着:“俺的毅儿……俺的毅儿……”

“都收拾收拾!破烂玩意儿就别带了!大人物等着呢!快点!别磨蹭!”三角眼家丁看着这群欢喜得近乎癫狂的穷鬼,鄙夷地催促道。

杨大栓猛地抬起头,眼泪混着泥灰流进深深的皱纹里。他死死盯着那家丁,声音嘶哑,却一字一顿地问出了压在心里十几年、此刻比去京城享福更重要的问题:“俺……俺就问你一件事……俺家毅儿……他还好吗?没病没灾?没……没人欺负他吧?”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问出了那个最让他心痛的问题:“他……他背上……还留着那年冬天……俺失手用柴刀……砍的那道疤吗?俺……俺对不起他啊!”最后一声如同泣血的悲鸣,撕破了短暂的狂喜气氛,只剩下最深重的贫穷烙印和无尽的愧疚。他蹲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手抓着冰冷的黄土,仿佛要将所有对儿子的思念和亏欠,都揉进这片养育他也折磨他的大地里。

两个家丁哪里会管这些穷苦人的心绪,看着杨大栓的样子,只觉其疯疯癫癫。三角眼不屑地嗤笑一声,随手将一小块散碎银子丢在他们脚边的泥地上,像打发叫花子:“行了行了!人好好的,吃香喝辣!少废话!赶紧收拾!”那点碎银在冰冷的泥地上反射着微弱的、与这苦难环境格格不入的光芒。对于这家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几十年的人来说,“毅儿”的消息和父亲那句泣血的追问,远比任何金银都沉重千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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