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禁森严,灯火通明。巨大的内承运库(皇帝私库)前,沉重的木箱被锦衣卫和宫中的内侍合力搬运入库。杨毅肃立在一旁,目不斜视,将誊录清晰(关键条目隐去)的抄家财物清单和一份精简过的、只列举李永贞“贪渎”部分的账目汇总恭敬地呈交给御前太监。
殿内,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在御案后,年轻的脸上压抑着长久积郁的怒火和一丝初尝权力交锋血腥的快意。他仔细翻阅着杨毅呈上的账目,特别是那份清晰列出的李永贞家产清单,数额之巨远超其俸禄数百倍!他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那纸张戳破。
“砰!”一声闷响,崇祯将账目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冰冷刺骨:“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司礼监秉笔!好一群蛀蚀国本的硕鼠!”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躬身站在下方的杨毅:“杨毅!”
“臣在!”杨毅抱拳,声音沉稳。
“你做的很好!昨夜御营护驾之功,今日抄查赃证之效,朕已记在心里!”崇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决断,“但这只是开始!拿着李永贞的亲笔账册!”他的手点了点杨毅怀中那份真正要命的核心证据,“给朕深挖!把他的党羽,那些依附于他、依附于……(他略过那个名字)……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统统给朕挖出来!证据确凿者,不必手软!大明这棵大树,该除除虫了!”
“臣,谨遵圣谕!定不负陛下所托,除残去秽,以清君侧!”杨毅的声音斩钉截铁,透着一股凛然肃杀之气。崇祯的密令正是他想要的!有了皇帝这句话,他手中那本真正的生死簿,才算是握住了尚方宝剑的剑柄。这“清君侧”三个字,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九千岁!
“去吧!朕等你的消息!”崇祯疲惫又充满杀意地挥了挥手。
“臣告退!”杨毅躬身行礼,倒退着缓缓退出乾清宫。
暮色彻底四合,宫墙上巨大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杨毅走出紫禁城巍峨的宫门,深秋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衣襟内的硬物——那本真正的账册紧贴着他滚烫的心脏。
就在他走下宫门石阶,准备上马离开之时,一阵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沉香味随着阴冷的夜风飘了过来。紧接着,几个无声无息、如同影子般的东厂档头簇拥着一个枯瘦的身影,从宫门另一侧的阴影里踱了出来。
魏忠贤!
他没有坐轿,只披着一件厚厚的玄色貂裘,手里依旧捻着那串紫檀念珠,面色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更显枯槁阴沉,唯有一双浑浊的老眼,在阴影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杨佥事。”魏忠贤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阴冷,“刚从陛下那出来?”
杨毅脚步一顿,心头瞬间警铃大作,但面上却迅速挤出一个符合官场规矩的、略带敬意的浅笑,抱拳行礼:“下官杨毅,见过督主。回督主话,正是,奉陛下旨意,复命缴令。”他姿态放得很低,言语谨慎,丝毫不提账册内容。
两人在空旷的宫门外站定,相隔不过十步。两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煞气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绞杀。宫门内外的侍卫和过路的内侍官员,远远看到这不同寻常的对峙,无不心惊胆战,纷纷低头垂目,匆匆绕行,唯恐沾染半分因果。
“哦?缴令?”魏忠贤嘴角扯起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那眼神却如同冰冷的钩子,试图穿透杨毅的伪装,“抄了个李永贞……动静闹得可真不小啊。杨佥事年少有为,手段凌厉,真是后生可畏。”这话看似夸奖,实则字字带刺,充满了浓重的警告意味。
“督主谬赞。”杨毅笑容不变,甚至更“真诚”了几分,目光坦然迎向魏忠贤,“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旨,自然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些许宵小之徒,跳梁作乱,扰乱朝纲,自然该当雷霆手段,以儆效尤,方显陛下天威浩荡,正本清源之意。”他这番话,句句不离“君命”,句句不离“肃清”,将矛头直指李永贞及其党羽,同时也将皇帝牢牢顶在了前面。
魏忠贤捻着念珠的手指骤然停滞,指节再次泛白。他盯着杨毅那张年轻、英俊却锐气逼人的脸,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冷哼。
“好一个忠君之事!好啊!”魏忠贤向前踱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那股阴森的寒气几乎要将杨毅冻结,“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审时度势。路……有很多条,别总想着往那最陡的坡上爬。走惯了夜路,容易撞见鬼……有时候,识得抬举,知进知退,方是保全身家性命的长远之道。”他的手捻动念珠的速度快了些,暗示着内心的焦躁与不耐。“有些事……适可而止最好。闹得太僵,刀剑无眼,祸及家人,悔之晚矣。”最后一句“祸及家人”,他说得极轻,却又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扎向杨毅心底最痛的那块软肉。
杨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深处,一道刺骨的寒芒如同闪电般骤然炸开!家人被劫持的怒火与焦灼瞬间冲上头顶!但在下一刻,这份暴怒就被他惊人的意志力硬生生压了下去,转化为一种更深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
他忽然也笑了,那笑容不再是之前的客套,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坦荡和直白的蔑视:“督主教诲,下官铭记于心。然则,”他挺直了腰杆,目光如剑,直视魏忠贤那双阴鸷的老眼,声音清晰、缓慢,却又如同金铁交鸣般掷地有声:“为君效力,自当效死以报!既是陛下的鹰犬,就该有鹰犬的本分!嗅得猎物,便要撕咬到底!若是有那自认本事大了,心也野了,爪子利了,就觉得该和主人平起平坐,甚至龇牙咧嘴对着主人狂吠的……嗬,”杨毅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带着无与伦比的决绝,“督主您说,这样的……还能算是条好狗吗?这样的狗……留着何用?!早晚……要被主人一根根打断骨头,剥皮抽筋才作罢!”他将“狗”字咬得极重,字字如刀,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魏忠贤企图掩盖的僭越本质!这既是自比鹰犬表达对皇帝的绝对忠诚,更是赤裸裸地讽刺魏忠贤这条忘了主人的老狗!
“你!……”魏忠贤的脸皮猛地剧烈抽搐起来,那枯槁的面容瞬间扭曲,眼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怨毒和杀机!他指着杨毅,气得浑身发抖,那串紫檀念珠在他手中发出几乎要被捻碎的咯吱声!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一个小辈敢如此赤裸裸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该被打死的狗”!那一句句话,比最锋利的刀剑还狠毒百倍,直插他权倾朝野表象下最脆弱的心脉!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杨毅脸上,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如同破风箱。那浓烈的杀意毫不掩饰,几乎化为实质的黑雾。最终,他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
“好!!”
再无二话,魏忠贤猛地一甩袖袍,冷哼一声,转身便走!速度之快,让那几个随行的东厂档头都猝不及防,连忙簇拥跟上。那背影在昏黄的宫灯下,散发出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择人而噬的疯狂气息。
杨毅则站在原地,面上那嘲讽的、冷硬的笑容缓缓收起,目光平静如水,望着魏忠贤那裹在貂裘里的、因极度愤怒而微微佝偻、略显踉跄的背影,眼底深处只剩下如万载玄冰般的冷酷与决绝。他轻轻掸了掸绯色飞鱼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坐骑。
这场发生在宫门昏灯下的短暂交锋,虽无刀光剑影,却比白日的千军对峙更显杀气腾腾。尽管两人压低了声音,但那剑拔弩张的氛围,魏忠贤暴怒甩袖的动作,杨毅最后那昂然挺立的姿态,都被远远观望的官员和宫人尽收眼底。
两个在宫内办事、恰好路过的工部小官员缩在角落,吓得脸色煞白,低声交流:
“我的天爷……那就是新晋的杨佥事?竟敢当面……顶撞九千岁?”一人声音发颤。
“何止顶撞!你没看督主气得……袖子都差点甩掉了!”另一人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不过……最后杨佥事不是……还笑着恭送督主吗?”第一人有些困惑地回忆,“督主好像……还点着头?虽然是气冲冲地走的……”
“嗯……确实……”第二人也狐疑起来,“我看杨佥事出来时面有笑容,督主也是含笑过来打招呼……莫非……是督主在提点这位新贵?”
“有可能!可能刚才督主是在勉励他?但杨佥事年轻气盛,言语冲撞了些?”有人试图用更“合理”的方式解释,“你看督主最后那声‘好’,似乎……还带着点欣赏?”
“也是啊……督主何等身份胸怀,岂会与一个小佥事计较?何况杨毅抄了李永贞,算是替督主铲除异己……”
一个躲在远处廊柱阴影里的东厂探子眯着眼,看得更细一些。他看到了杨毅初时恭敬的笑容,也看到了魏忠贤最后那扭曲狰狞的脸色和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但他更看到了杨毅面对暴怒的九千岁时,最后露出的那个似乎……带着点坦然甚至得意的笑容?这让他心头疑窦丛生。难道这杨毅……其实是督主故意推到前台用来对付李永贞的一把快刀?所以督主虽然被他言语冒犯,但依然默许甚至……欣赏他的“莽撞”?
种种猜测,如同迷雾般在宫门外蔓延。有人觉得杨毅胆大包天,死期将至;有人觉得这是九千岁在亲自“指点”这位新贵,态度暧昧;更有人脑补出一场大戏——这是阉党魁首在为新锐鹰犬撑腰立威!
唯有真正身处风暴中心的两人,心里都无比雪亮。
一个杀机已沸。
一个死战不退。
刚刚结束的短暂会面,不是示好,更非提点。那是一封无声的战书,一次生死界限的彻底划清。
杨毅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嘶鸣,载着他没入京城深沉的夜色之中。他怀中那本滚烫的账册,仿佛正发出无声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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