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明绣衣使 > 第六十二章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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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团凝固的墨汁。一处废弃偏殿的耳房内,微弱的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同样凝重的脸。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对视。曹化淳坐在一张褪色的绣墩上,仿佛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手中那串温润的玉佛珠,在昏暗光线下偶尔泛起一丝幽冷的光泽,此刻捻动的速度依旧远超平常。杨毅则站在一扇紧闭的花窗旁,背对着曹化淳,身形如标枪般挺直,凝视着窗外一片死寂的庭院轮廓。

桌上两杯清茶,热气袅袅,却驱不散房间里无声弥漫的紧张。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仿佛重若千斤。杨毅的目光掠过曹化淳平静却难掩疲惫衰老的面容。这位被魏忠贤踩下去,又被新帝重新提拔起来的老太监,史书工笔之下褒贬参半,毁誉缠身。有人说他贪婪,有人说他恋栈权位,亦有人说他在天启帝龙驭宾天后暗中保护过一些忠臣家眷……可这世上何来纯粹的好坏?在这座以血肉为基石、权力为刀刃的紫禁城里,能活下来、爬到高位的人,手上谁又没沾过血?不过是在不同阵营的倾轧中,选择了一条看似不那么污秽的路罢了。“人”,不过是个稀罕的装饰物。

“杨佥事约咱家来此,总不至于是只为品这冷茶吧?”曹化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秋风吹过干裂的芦苇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眼皮未抬,浑浊的目光聚焦在手中那串冰冷的玉珠上。

杨毅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绣春刀:“公公见谅。方才在想些事。”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锦衣卫特有的冷硬,“想必您安插的‘老鼠’,带回的信儿,和卑职掌握的情报,相差无几了吧?”

曹化淳捻动佛珠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皮,那双饱经沧桑、阅尽人心诡谲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杨毅:“召回番子,锁定宫禁,密召诸监……咱家在宫里伺候了四十年,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老匹夫……这是要图穷匕见了。”他用了一个极其古老的词汇,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与公公所见略同。”杨毅上前一步,身影被烛火拉长,几乎覆盖了小半个房间,“东厂西厂爪牙内缩,非为防守,乃是预备猛扑!孙云鹤、杨寰之辈魂不附体,足见魏阉之令已是绝命之策。更凶险处在于刘应坤掌御马监兵权,涂文辅握太仓命脉,王朝辅近侍御前,王体乾代行批红……此数人齐聚,魏阉所要之物,已非寻常权柄——乃陛下身家性命,乃至神器正朔!”

杨毅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在曹化淳心上。老太监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厉色,那是久居深宫磨砺出的决绝:“此逆天悖主之举,断不容成!他召的是兵权和财权心腹,杨佥事深夜密会咱家这无权柄却知虚实的老朽……”他话语拖长,带着询问的意味,“想是已有腹案?”

“卑职确有一策,但需公公鼎力,方能穿透那张天罗地网。”杨毅目光灼灼,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彼能锁宫门,断消息,但宫中四通八达之密道暗渠,尤在司礼监房之下三丈……公公您,想必比卑职清楚得多。”

曹化淳瞳孔猛地一缩!他死死盯着杨毅,握着玉佛珠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那条只有历代司礼监掌印太监口口相传、几乎被遗忘的密道,乃是宫廷最大的禁忌之一!此子是如何知晓?这份情报力量,何其恐怖!一股寒意伴随着新的希望瞬间袭遍曹化淳全身。

时间仿佛凝固。烛火噼啪爆响,更添三分诡谲。

“……你要送谁进去?多少人?”曹化淳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心中已翻江倒海,杨毅背后代表的是小皇帝朱由检的意志吗?抑或……是他自己?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这场风暴的中心,已燃起了一簇抵抗的野火。

“不多,十二人。”杨毅报出的数字精确且冷酷,“非为强攻,只为戍守一点——乾清宫寝殿偏室夹墙。他们是卑职亲手调教的‘血滴子’,精擅隐匿、刺探、近卫、刺杀。他们的命,只系于一件事:陛下临睡起身,或受惊奔逃时,藏于那面金砖壁后之三尺暗格内!”杨毅话语极快,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只要陛下能踏足暗格,触发暗门,密道出口便在眼前!届时,只要公公您打开另一头……”

曹化淳心念电转。乾清宫布局,暗格位置,密道启动方式……杨毅竟如掌上观纹!此计划核心在于瞬间,在于朱由检在千钧一发之际能抓住那唯一的生机!风险巨大,但却是绝境中能想到的最隐秘、最有可能的救驾路径。成,则扭转乾坤;败,则玉石俱焚。

“……好!”曹化淳终于吐出一个字,带着豁出一切的决断,“今夜子时三刻,司礼监西厢库房后墙,第三块松动的石砖。人在墙外等候,咱家自会处理!”他猛地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喝,指尖在杯沿缓缓划过,留下湿润的印记,“但杨佥事!此事之后,无论成败,那条密道…可就彻底暴露于天日之下,再无秘密可言。陛下那里,你……”他意味深长地停顿。

“卑职,一力承担!”杨毅毫不犹豫,声音斩钉截铁,“密道存在,本就为防今日之变!此刻启用,正当其时。至于后果,待风暴过后,卑职自有向陛下剖白之辞!”

曹化淳深深看了杨毅一眼,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深处,似乎有复杂的情绪在涌动。他不再多言,将冷茶泼在地上,如同泼去所有的退路:“去吧。宫中耳目无处不在,魏忠贤……怕是已经知道你动了。”

“谢公公!”杨毅抱拳,深深一揖,不再耽搁,转身如融入夜色的鬼魅,瞬间消失在门外。

杨毅的身影刚出现在通往文华殿的宫道上,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飞进了司礼监深处。

魏忠贤端坐在铺着明黄锦垫的楠木太师椅上,面容笼罩在跳动的烛光阴影里,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摊开着一张庞大的皇宫舆图,上面朱砂笔标注的点位触目惊心。一个身着灰袍、气息如同影子般的番子匍匐在地:

“老祖宗,杨毅入宫了!直奔文华殿方向,步履匆匆!”

魏忠贤的手指在舆图上乾清宫的位置重重一点,烛火映得他眼神晦暗不明:“文华殿…小皇帝…”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猎物挑衅的暴怒,“再探!给咱家盯死了,看他跟陛下说了什么,一个字!一个字都别漏!还有,把他从踏入宫门那一刻起的每一步行踪,都查清楚!见谁,停留何处,都给咱家翻出来!”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随即又猛地顿住,眼中凶光四射,“告诉刘应坤和涂文辅,让他们的人手把诏狱围得更紧点!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北镇抚司…哼,杨毅的爪牙都在那里头,别让他们有机会作怪!所有准备…必须再快!再快一点!迟则生变!”

灰袍番子如蒙大赦,瞬间消失。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王体乾涂文辅等几个心腹屏息凝神地站着,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王朝辅小心地奉上一盏热茶:“老祖宗息怒,杨毅小儿纵有手段,宫禁已在掌控,他还能飞上天去不成?面圣也无非是……”

“你懂个屁!”魏忠贤猛地将茶杯掼在地上,瓷片飞溅!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蟒袍下摆也毫不在意,“小皇帝为何偏偏选在此刻召见杨毅?是巧合吗?顾崔下狱半日,我们这边刚有动作,他就召见那小子…是敲打?是试探?还是……”他浑浊而锐利的目光扫过几人,“已经有了布置?最怕的,是那小崽子手里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牌!杨毅此子,狡猾如狐,狠厉如狼!绝不能小觑!”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都准备好!三司会审只是个借口,三日后的大朝会,便是催命符!若事有不协…”他声音陡然降低,带着彻骨的寒意与决心,一字一句,如同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也让窗檐上偷听的“暗影”死士的耳蜗为之一震:“……我们,就提前动手!把这天,提前翻过来!带不走的…包括乾清宫那位…哼,就让它们永远闭嘴!”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褪去,只剩下疯狂和决绝。

风暴眼,已在紫禁城核心形成。夜更深,寒更重,杀机已凝结如刀。

文华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空旷大殿的孤寂寒冷。

十六岁的少年天子朱由检并未安坐御案之后。他身着赤黄常服,披着一件明黄蟒纹氅衣,正背对着跪地的杨毅,站在巨大的窗棂前,看着窗外深沉的、一丝星光也无的夜空。他脚边,是一只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纸蝴蝶,那是他用大臣奏章折的。

杨毅肃然跪着,以极快的语速、最清晰简洁的方式,将曹化淳处得到的绝密情报(包括孙杨失态、诸监密会)以及自己基于此对魏忠贤意图的判断(封锁、掌控、图穷匕见)详陈完毕,唯独隐去了最关键的血滴子部署和密道计划——这不是小皇帝需要知道的细节,反而可能增加暴露风险。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身体纹丝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直到杨毅最后一个字落下,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灯花偶尔爆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少年天子才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的脸,苍白得透明,与眼底深处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混合着恐惧、暴怒、疯狂和一种奇异兴奋的火焰形成强烈对比。他死死盯着杨毅,唇角却慢慢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堪称诡异的笑容,声音又轻又飘,如同梦呓:

“朕的‘九千岁’……终于等不及要来杀朕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杨毅面前不足一尺之地,微微俯身,那股属于少年人却带着阴戾之气的气息喷在杨毅的头顶,“杨爱卿,你说……他魏忠贤的人,什么时候会动手?就在这文华殿里?还是……在朕的龙床上?”

杨毅额头几乎贴到冰冷坚硬的汉白玉地面石板缝隙上:“回陛下,臣以为,三日后大朝会之际,若魏阉察觉大势已去或受到激烈弹劾,恐会狗急跳墙。然其密召诸监掌握实权,亦随时……可能趁夜发动突袭。具体时机,难以预判,唯赖其部署是否顺遂。魏阉其人,隐忍亦疯狂,臣已做最坏之想。”他能闻到小皇帝身上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属于锦衣卫诏狱里的那种铁锈和血腥的味道——那是权力本身的气息。

朱由检直起身,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压抑的笑声,肩膀抖动,如同夜枭啼鸣:“呵…呵呵……好!好啊!朕倒要看看,是他的心狠手辣快!还是朕的太祖血脉硬!既然他想做这弑君的千古罪人……”他猛地止住笑声,眼中疯狂的光芒大盛,脸上却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决绝,“杨毅!”

“臣在!”杨毅声音平稳。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朱由检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给朕守住了!守住了这宫门!守住了这道诏狱!守住了……”他顿了顿,手紧紧攥住氅衣的边缘,指节发白,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守住了!朕的命!”

他的目光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深深扎进杨毅眼中:“今夜之事,出你之口,入朕之耳!若有半点风声……你知道后果!”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杨毅重重叩首。

“……滚出去!立刻!去你该待的地方!”朱由检猛地挥手,仿佛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杨毅无声告退,转身走出灯火通明的文华殿,重新踏入无边的黑暗。寒风如刀,刮在脸上,他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向乾清宫那高高在上的琉璃瓦檐角,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孤悬的轮廓。他知道,那面看似坚固的金砖墙壁之后,十二个没有身份、没有过去、只有今夜使命的血滴子,或许正在曹化淳的掩护下,如同最深的影子,悄然浸入宫墙的砖石缝隙之中,静静蛰伏,等待着最终信号——无论那是皇帝奔逃的脚步,还是……政变者的屠刀。

而诏狱深处,那更深的黑暗中,顾秉谦、崔呈秀或许还做着他们的权位美梦,却不知死亡的气息,正从囚牢的铁窗外,和乾清宫的高墙下,同时悄然弥漫。

子时将至。紫禁城的心脏,在寒夜中以一种极其危险的频率搏动。暗流奔涌,杀机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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