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值房内,檀香已冷。曹化淳独坐案后,捻动玉佛珠的指尖恢复了异样的平稳。窗棂外,司礼监大院内灯火通明、人马往来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他这方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他面前摊开着一张泛黄的、近乎腐朽的《司礼监掌营造录》,上面精细标注着早已废弃多年的宫室廊道、地沟走向,甚至几处不为人知的“死穴”。昏暗的烛光跳跃,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剪影。
“吱呀——”一声轻响,值房后那道窄小的、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暗门被推开,两名身形佝偻、穿着最低等杂役灰袍的老太监躬身而入。他们动作缓慢,眼神却精光内敛,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地板缝隙。
“老祖宗。”其中一人声音嘶哑低微。
曹化淳眼皮未抬,枯槁的手指在“营造录”上一处名为“福宁夹道转角”的位置点了点,又指向另一处标记着“恭妃库废井口”的图样。
“你俩,”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带着咱家的‘五更断魂香’,还有那包‘蚀骨粉’,去这两个地方守着。”他微微抬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冷电般的精芒,“不是叫你们去拼杀。若魏忠贤……真的大逆不道,率众出司礼监直扑乾清宫,福宁夹道是他必经捷径。废井口下方,通着一段仅容一人的塌陷风道,就在他御马监主力集结的神武门东墙根下。”
他将两个不起眼的油纸包推过桌面。“福宁转角的风口处点燃‘五更香’——此香顺风三里,闻者如醉酒麻痹,筋骨酸软。废井口往下倾泻‘蚀骨粉’——此粉遇水则发,其雾如瘴,沾肉溃烂。记住,只点火,不拼杀!只撒粉,不露面!”曹化淳语速极慢,字字如冰珠砸落,“等,要等魏忠贤那老匹夫的轿子刚过转角再点!等刘应坤那粗胚的人马开始喧哗集结再洒!然后,立刻遁入西边‘惜薪司’的柴房暗道,若咱家还在……自会有人接应。若咱家没了……你们,就隐姓埋名吧。”
两名老太监无声磕头,袖中拢了药包油纸,如两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暗门,消失在黑暗中。
曹化淳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古老图卷,落在代表乾清宫的那片方寸之地。那里,“血滴子”该蛰伏好了吧?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看天意,看那多疑又狠戾的少年天子能否抓住杨毅留下的那一线生机,也看杨毅那把刀……够不够快,够不够硬!
文华殿的灯火彻夜未熄,只是从正殿移到了更偏僻、更隐秘的西暖阁。朱由检并未入睡,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眼圈的映衬下,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光芒。他不再是那个惊恐的少年,更像一个即将押上全部身家、赌上生死的狂徒。
内阁大学士钱龙锡,几个平日被魏忠贤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却素有清名的老臣,已被秘密召入,此刻正屏息肃立。空气中弥漫着恐惧,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被少年天子这柄火把点燃的愤怒与悲壮。
但今晚的主角,是禁卫军总督——王之臣。
一个穿着内侍服饰、面孔陌生却眼神精悍的“小太监”悄然领着王之臣从一道暗屏风后转出。这位总督大人显然刚从府中被紧急召入,一身甲叶未来得及挂齐,脸上尤带睡意与惊疑。当他借着跳跃的烛光看清案后的朱由检、以及旁边几位重臣凝重的脸色时,心脏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朱由检一言不发,只是将一卷折叠严密、边缘已被汗水浸染发黑的手札,狠狠摔在王之臣脚下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捡起来,看。”朱由检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铁器。
王之臣慌忙跪倒拾起,展开手札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那上面,是杨毅以最凝练、最残酷的笔触,描述了魏忠贤召集心腹、掌控兵权财权、封锁宫禁、企图政变的密谋!细节详尽,推论狠辣,更点明了刘应坤掌控御马监兵权对宫禁造成的致命威胁!尤其看到那几道伪旨的内容构想(“驱内阁、撤宿卫、换防、控御前”),以及魏忠贤最后那句赤裸裸的“‘暂代’天下事”时——
“噗通!”
王之臣竟双腿一软,整个人瘫跪在地,额头瞬间沁出黄豆大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涔涔滚落,砸在金砖上,声音清晰可闻。那身象征武勋的袍服,顷刻被汗水浸透大半!
“这……这……”王之臣的声音变了调,惊骇欲绝,嘴巴张合着,如同离水的鱼,“阉……阉竖安敢?!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啊!!!”他猛地抬头,双目赤红,里面翻滚着难以置信的滔天怒火!这怒火不仅仅是对魏忠贤悖逆的愤怒,更有对自己失察、对禁卫军竟可能成为逆贼屠刀的自责与羞耻!
王在晋已是须发戟张,老泪纵横,对着朱由检重重叩首:“陛下!此獠之心,已非奸佞,实乃国贼!罪该寸磔,诛灭九族!”钱龙锡亦是咬牙切齿,老迈的身躯因愤怒而剧烈颤抖:“陛下受惊!老臣等万死难辞其咎!然此贼胆大包天至此,已是神人共愤!”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着王之臣从最初的惊恐瘫软,到被老臣怒斥激起的羞愤涨红了脸,再到眼中燃烧起近乎癫狂的、要洗刷耻辱的杀意。时机到了。
“王之臣。”朱由检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每一个字都敲在王之臣的心脏上,“给朕听清楚。”
王之臣猛地以头抢地,重重磕下:“臣!王之臣!恭聆圣谕!万死不辞!”
“这上面的东西,”朱由检指了指他手中的手札,“不管是真是假,你给朕把它坐实!坐死!”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比杨毅还冷酷,“两天!朕只给你两天时间!给朕把禁卫军里,所有魏忠贤、刘应坤、涂文辅他们的爪牙、眼线、走狗!一个不落!给朕揪出来!”他站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金砖上,踱到王之臣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惶恐颤抖的军事统帅。
“怎么揪,朕不管!你是总督!有朕的口谕!”朱由检的脸在烛光阴影下显得有些狰狞,“是升官发财诱供也好,是诏狱酷刑逼问也罢!哪怕是你亲儿子跟魏忠贤眉来眼去,给朕拿下!名单给朕,人,秘密关押,有异动者——零、碎、剐、了!要像碾死臭虫,让它们在朕的禁卫里断根绝种!”
“第三日大朝会前,”朱由检一字一顿,森然道,“朕要看到一支干净得如同白练的禁卫军!一支只认识朕的王命旗牌!只听从你王大伴号令的铁军!”他猛地弯腰,几乎将脸凑到王之臣的鼻尖,那双燃烧着火光的眼睛死死锁住对方:“能不能做到?!敢不敢?!”
巨大的压力、被信任的重托、以及对国贼滔天恨意的刺激,让王之臣的恐惧瞬间化为近乎疯狂的忠诚!他猛地挺直脊梁,嘶声咆哮,声震梁尘:
“能!!!”
“臣王之臣在此立下军令状!两日之内,必铲尽军中硕鼠!还陛下一个铁桶般的禁卫!若魏阉逆贼胆敢踏足乾清宫一步,我禁卫军三千儿郎,必以其血肉,为陛下铺出登天阶梯!臣若办砸此事,提头来见陛下!无需陛下动手,臣自当于阵前,以血洗这身耻辱蟒袍!!!”他重重连叩三首,额头瞬间一片青紫血痕,眼神却如受伤暴怒的雄狮。
朱由检脸上露出一丝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抬手示意他退下:“去吧。动静……干净点。别让那老阉狗闻到腥味。”
王之臣再次叩首,猛地起身。在转身大步离去的一刹那,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恐惧的汗味,而是铁与血的杀气!这位总督,已被彻底点燃,变成了一把皇帝握在手中的、不惜点燃自己也要焚尽一切逆贼的复仇之刃!
北镇抚司:沙漏已流转过半,沉沙如血。杨毅依旧伫立舆图前,闭目养神,呼吸悠长。陈平安率领的百人精锐已消失在通往水车坊的暗道;李培铁塔般的身躯稳坐诏狱哨塔,目光如鹰隴扫视着幽深的甬道;夜枭藏于弩后,独眼透过重弩的望山,死死锁定着远方司礼监的灯光与曹化淳那扇紧闭的窗。
司礼监:王朝辅额头冷汗未干,那几道盖了鲜红国玺印痕、墨迹犹新的伪诏,正静静躺在楠木托盘上,散发着不祥的光泽。刘应坤已离席点兵,营盘中人声马嘶渐起,重赏的银箱砸开的声音隐约传来;涂文辅喘着粗气,正秘密调拨着太仓库的银流;杨寰如索命厉鬼,带着如狼似虎的西厂番役扑向四座宫门……
东厂/西厂哨点:隐藏在乾清宫高脊阴影中的“暗影”射手,轻轻吹去透甲锥尖上凝结的夜露霜花,将那致命的箭头,无声无息地对准了下方可能经过的生命。银杏树冠中,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司礼监正堂门口出入的身影。
皇宫各处隐匿角落:曹化淳的两柄“断魂香”与“蚀骨粉”,已被无声地安置在福宁夹道的石缝与废井的幽深处,静待着那点燃毒焰的疯狂一刻。
乾清宫:金砖墙壁后的三尺暗格内,冰冷的机括旁,十二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在绝对黑暗中睁开,倾听着墙壁另一端,那张象征帝国无上权力的龙床上,少年皇帝翻身的细微声响……以及门外,值班太监那不知是忠于谁、亦或已被收买的、平缓的呼吸。
丑时已过,寅时将至。紫禁城沉重的身躯,在黑暗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暗流终于挣脱了桎梏,化作无数道致命的激流,即将在拂晓前的至暗时刻轰然相撞。是帝国的晨光刺破阴霾,还是权力的毒血彻底淹没这几百年的宫阙?那最后一张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只待一缕微风的轻抚,便将引发天崩地摧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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