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显纯那一声充满戾气的爆喝如同惊雷炸响,不仅撞开了沉重的铁门,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刑讯室内的僵局。
李三喜那原本被耿忠等人逼问得摇摇欲坠、几近崩溃的精神,在听到“杨毅小儿”和“九千岁的人”这两个词的瞬间,猛地一震!就像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那灰败绝望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一丝狂热的求生之光,还有一丝怨毒的快意!他看到了希望,叔父李永贞的援兵、九千岁的威名,到了!
“许大人!许大人救我!”李三喜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挣扎着扭向门口的方向,声音凄厉尖锐,“杨毅…杨毅构陷忠良!他…他逼这些军汉攀咬杂家!还想…还想攀扯司礼监和…和……”他终究没敢完整说出那个名字,但指向性无比明确。
耿忠和他那几个军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许显纯的凶名他们岂能不知?“五彪”之一,活阎王!他们这些底层丘八在对方眼里连蝼蚁都不如!刚才被杨毅鼓起的狠劲和绝望的疯狂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他们下意识地缩在一起,面色惨白如纸。
提刑百户陈长安的脸色更是剧变!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以如此粗暴、毫不掩饰的方式!许显纯这哪里是来捞人?分明是来砸场子,无视规矩,践踏一切!陈长安的手死死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目光焦急地看向杨毅——这位年轻的佥事,顶得住许显纯的滔天威势吗?
而杨毅,在许显纯吼声炸响的刹那,身形甚至连一丝晃动都没有。他那双如同寒潭深水的眼眸里,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意料之中的锐芒。他知道,真正的恶狼来了,而他精心点燃的第一把火,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攻坚时刻!容不得半分退缩!
他猛地转头,那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扎在李三喜那刚刚燃起希望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门外的喧嚣,直抵李三喜的心底最深处:
“攀扯?李三喜!”杨毅突然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质问,“你一个区区惜薪司管库内侍,算哪门子‘忠良’?万岁爷亲口锁拿你下狱,难道是冤枉你了?!”
他上前一步,几乎是贴着李三喜的脸,语速极快,字字诛心,将刚才被许显纯打断的攻势推向高潮:
“倒卖宫炭,中饱私囊,里通外贼——这三条大罪,耿忠他们的证词时间、地点、数量、人手、接货对象、收受银两,细节详实,环环相扣!证据链就在眼前!你还敢狡辩?!”他猛地抬手,指向在角落里吓得发抖的耿忠等人,“还是说,你想当庭翻供,再给他们几个扣个‘死无对证’的屎盆子?!李三喜!本官告诉你,晚了!”
李三喜被杨毅的迫近和凌厉的气势逼得呼吸一窒,刚燃起的希望火苗摇曳不定。杨毅根本不给李三喜喘息和思考的时间,话音一转,如同毒蛇找到了新的猎物,切入了一个致命无比、且早已埋下伏笔的方向!他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门外暴怒砸门的许显纯也能隐约听到:
“这些炭!这些你昧着良心、盗挖宫库、偷偷倒卖的‘宫炭’,最后都流向了何处?!”杨毅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李三喜和门外所有人的心上。“都进了谁家的门?!暖了谁的炕?!是不是送给了那些替你掩饰身份、替你打探消息、甚至——替你安排那个垛子,是谁把你安排在文化殿,偷听天子议政的‘上家’?!”
“文华殿”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三喜的灵魂之上!
李三喜的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恐惧甚至让他短暂地忘记了门外的救星许显纯!这个秘密!这个隐藏在倒卖宫炭背后,真正要命的勾当!杨毅…杨毅怎么会知道?!
“是了!”杨毅眼中精光爆射,仿佛看穿了李三喜的所有恐惧来源,步步紧逼,声音带着森然的寒意,“本官宴请属下那日,席间所言不过寻常公事!怎会隔日就传得宫内皆知,引来万岁震怒?!谁让你偷听的?!谁给你这个芝麻大的库管内侍,在深宫禁苑,安排这样一条足以窥探天子言行的通天之路?!又是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让你把窃听来的消息,当作邀功求赏的投名状?!”
杨毅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扫过陈长安和那瑟瑟发抖的证人们,最终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铁门,投向了门外那因暴怒而短暂惊疑的许显纯,厉声喝道:
“这倒卖宫炭,牟取暴利是其一!勾结同伙为伥鬼、打通偷听密道是其二!最重要的是——窃听宫闱,刺探君心!你这腌臜阉货,背后站着何人?!竟敢指使你做出这等大逆不道、足以株连九族的滔天重罪?!说出来!你的上家是谁?!同伙都有谁?!那炭流去的府邸里,都住着哪些替你们遮风挡雨的‘主子’?!”
李三喜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冲到了天灵盖!杨毅最后的每一句追问,都如同无形的绞索,紧紧勒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依靠彻底撕碎!倒卖宫炭或许有李永贞保他,但“窃听文华殿”、“刺探君心”这等等同于谋逆的滔天大罪,别说九千岁,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一旦坐实,叔父李永贞为了自保,第一个就会将他灭口!他甚至想到了许显纯……
“不…不是…我没有…”李三喜精神彻底崩溃,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在铁椅上,屎尿齐流,腥臊气弥漫。
铁门外的砸门声骤然停歇了片刻!
显然是杨毅那凌厉无比、直指“窃听文华殿”、“刺探君心”、“株连九族”的声声喝问,隔着厚重的铁门,也如同冰水般浇在了暴怒的许显纯头上!饶是许显纯嚣张跋扈,视皇帝如无物,但也深知“窃听宫闱”、“刺探君心”是何等性质!这已不是简单的营救或灭口能解决的问题了!李永贞那个老东西!瞒了他最要命的核心!这哪里只是倒卖宫炭?这简直是挖了个深不见底的巨坑,等着他许显纯跳下去填命!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刑讯室、铁门内外——所有人都等待着李三喜崩溃后的供述,等待着那只可能指向更深处黑暗的答案时……
“呃…呃呃……!”
瘫软在铁椅上的李三喜,喉咙里突然发出怪异而急促的咯咯声,双眼猛地翻白,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起来!口鼻之中,竟然冒出了白色的泡沫!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僵硬!
“不好!他毒发了!”陈长安经验丰富,失声惊呼,一步抢上前去探查!
刑讯室里一片混乱。
北镇抚司指挥使值房,气氛同样如同凝滞的寒冰
先前通风报信的心腹千户此刻再次立于骆养性案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难掩的惊悸:“…许显纯强闯诏狱受阻,正在刑讯室外咆哮……杨毅在里面……竟用倒卖宫炭为引,逼问出了…逼问出了李三喜在文华殿偷听的惊天重案!现在…现在李三喜恐怕…”
千户做了一个灭口的手势,脸色煞白。
骆养性如同泥塑木雕般坐在太师椅上,只有手中那颗温润的玉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着!
杨毅……好小子!好狠的手段!好刁钻的心思!以炭为饵,钓出窃听!这哪里是在审李三喜?这是在用滚烫的烙铁捅司礼监和九千岁的腰眼!
骆养性心中电光火石般盘算:皇帝点名要他共审此案,其意昭然若揭!是要逼他骆养性在“倒卖宫炭 窃听宫闱”这条线上表态,甚至是…递刀子!这不仅是“试刀”,更是在“试”他骆养性这把老刀是否还利,是否还敢用!
杨毅的行动,精准、狠辣、不计后果!此人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骆养性若稍有配合(或纵容)杨毅之势,就等于彻底绑上了皇帝对抗阉党的战车!若不配合?杨毅今日若折在这里,或者李三喜被成功灭口,他骆养性这“首鼠两端”的罪名,在皇帝眼中也就坐实了!许显纯这个蠢货!狂妄无脑,被李永贞当枪使,一头撞进了杨毅布下的死局!他现在就算杀了杨毅也于事无补!“窃听文华殿”的事被杨毅当众(至少陈长安和那些军卒听到了)逼问出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灭口能掩盖的了!这是一颗已经点燃的、可能炸翻司礼监乃至伤及九千岁的炸弹!
此刻,消息必然已由骆养性埋在其他处的眼线飞报司礼监和九千岁府邸!李永贞必然魂飞魄散,拼死也会要求九千岁出手干涉!九千岁会如何?是雷霆震怒彻查清理门户以自保?还是动用更恐怖的力量强行压下这惊天丑闻?无论如何,接下来都将是一场席卷朝野的惊天风暴!
骆养性手中的玉球倏地停止旋转,被他死死攥在手心。他那深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凌厉决断的寒光。现在,到了他骆养性必须下注的时候了!再骑墙,两面都将是万丈深渊!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罕见地带起一阵风:“备我的马!立刻!”
“大人?去哪?”千户错愕。
“进宫!”骆养性斩钉截铁,脸上再无半分迟疑与算计,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沉凝,“持我的令牌,亲往乾清宫递牌子请见!同时……”他压低声音,对心腹一字一句道,“派人去刑讯室外面看着!若杨毅还活着…告诉陈长安,按律行事!本官进宫面圣期间,北镇抚司一切,以‘圣意’与‘王公公’的明旨为准!但…若有外力强行夺人、杀人灭证者……”骆养性眼中杀机一闪,“皆视为乱党,格杀勿论!”
他这一步,等于在许显纯与杨毅之间,暂时地、但旗帜鲜明地,将砝码压在了皇帝和王承恩这一边!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在九千岁雷霆动作之前,亲自将这颗由杨毅点燃的、能炸塌李永贞乃至伤及九千岁基座的惊雷,双手捧到皇帝面前!
值房门被猛地拉开,骆养性大步流星冲出,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里,直扑大内。
刑讯室丙间内外
陈长安的手指刚探到李三喜脖颈,便猛地缩回——触手冰凉,脉搏全无!李三喜那张因恐惧和剧毒而扭曲的灰败面孔,定格成一个无比惊悚的死亡表情。
“死了?”耿忠等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地,眼神空洞,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杨毅站在李三喜的尸体前,面无表情。李三喜死前的剧毒发作,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是谁下的毒?何时下的毒?是李永贞早有的防范?是许显纯带来的死士在混乱中找到机会?还是……这诏狱之中,无处不在的阉党眼线,在更早之前就动了手脚?
刑讯室的门终于被“砰”的一声彻底撞开!狂怒的许显纯带着一身煞气冲了进来,绣春刀已半出鞘,当他看到铁椅上李三喜那冰冷僵硬的尸体,眼中瞬间爆发出滔天的杀意!
“杨毅!!!”许显纯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在尸体旁的年轻佥事,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刑讯逼供,害死内监!你这是谋害皇差!老子今日就替九千岁清理门户!”他身后的死士番役也唰地抽出了腰刀,寒光映着跳跃的炉火,刺得人眼疼。
陈长安头皮发炸,下意识地挡在杨毅身前一步,手握刀柄:“许佥事!冷静!李三喜是毒发身亡!杨佥事正在审问关键……”
“滚开!”许显纯根本不理陈长安,狞笑着一步步逼近杨毅,绣春刀完全出鞘,刀尖直指杨毅,“陈百户,你再碍事,休怪本官刀下无情!杨毅,纳命来!”他已经彻底疯狂,只想杀了杨毅泄愤并毁灭一切可能的证言!
杨毅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越过许显纯那凶戾的面孔,似乎穿透了石壁,看到了骆养性离去的背影,也看到了紫禁城深处那年幼皇帝所在的乾清宫。他袖中的左手,悄然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份冰冷的匕首,以及那份更滚烫的奏折。
炭引出的窃听之谜,指向何方?那条毒蛇,究竟是谁?
面对举刀扑来的许显纯,杨毅的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弧度。他没有退,反而微微向前倾身,对着那冰冷的刀锋,轻声吐出一句只有近在咫尺的许显纯才能听到的话:
“许大人,你猜……李三喜刚才,差点说出来的是谁的名字?”
许显纯前冲的势子,竟因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猛地一滞!那狰狞的脸上,第一次,被浓重的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所笼罩!
夜色,更加深沉粘稠。惊雷,已在紫禁城上空无声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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