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显纯的刀尖距离杨毅的胸口不过三尺,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却像一枚无形的冰锥,刺得他疯狂的大脑一个激灵。短暂的错愕后,被愚弄的暴怒和一种更深层、被揭穿底细的恐惧“腾”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杨毅!任你巧舌如簧,今日也难逃死罪!”许显纯的声音因暴怒而扭曲嘶哑,刀锋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万岁爷亲口点名要锁拿归案的要犯,竟在你的刑讯室断了气!你,杨毅小儿,便是杀人灭口的第一号罪魁!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圣心?!你怎敢把圣上亲抓的钦犯,生生审死在你的私刑之下?!”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汹汹,试图用皇帝的名头彻底压垮对方。
杨毅对那几乎要触到自己飞鱼服的刀锋视若无睹,深邃的目光仿佛要洞穿眼前人的五脏六腑。他没有理会许显纯色厉内荏的咆哮,只是冷冷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威压,穿透了室内的混乱:
“陈长安!”
“卑职在!”同样被许显纯逼得心悬半空的陈长安如闻纶音,立刻挺直腰背应诺。
“今夜所有在诏狱当值的吏员、狱卒、厨子、杂役,凡可能与此囚有丝毫接触者,立即拿下!”杨毅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如电扫过角落,“封锁诏狱所有通道入口,严查自他入狱后进出此地、或有机会传递物品之人。另,”他目光落在面无人色缩在一起的耿忠几人身上,“看好耿忠等证人,不得有误!他们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卑职遵命!”陈长安再无犹豫,如同抓住了主心骨。百户佩刀“锵啷”半出鞘,声如裂帛,目光如鹰隼般扫向门内外自己的心腹亲信以及被许显纯震慑住的其他狱卒,厉声喝道:“都聋了吗?!按杨佥事军令行事!甲队封锁各门通道!乙队即刻按册拿人!丙队看管好证人,谁敢靠近格杀勿论!”瞬间,方才还因许显纯闯门而噤若寒蝉的北镇抚司本狱人手,在陈长安的强令和杨毅的决断下,如同苏醒的猛兽,爆发出压抑的响应,脚步声、呵斥声再次打破了刑讯室周围的诡异沉寂。
许显纯带来的番子下意识要拦,却被陈长安麾下军士冰冷的眼神和半出鞘的钢刀逼住。一时间,局面竟有些僵持。许显纯气得浑身发抖,杨毅竟敢当着他的面发号施令,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刚想发作,却见杨毅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那冰冷的审视,让他心底莫名一寒。
就在诏狱内部因这突如其来的猝死与搜捕令而暗流汹涌之际……
深宫夜色,宛如墨染。
司礼监值房:
首辅秉笔太监黄立极(虽名义上不如魏忠贤,但作为阉党重要骨干,掌控部分票拟权)正端坐品茗,一名心腹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祖宗!不…不好了!诏狱…李三喜…他…他死了!”
小太监语无伦次,但“李三喜”、“诏狱”、“身死”、“杨毅逼问窃听”几个关键词,还是如同惊雷炸在黄立极耳边。
“混账东西!慌什么?!”黄立极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在桌案上晕开一片深色,“死了?谁动的手?”他老谋深算的脸上掠过一丝戾色,随即却被更大的讥讽取代,“哈!杨毅这个愣头青,真把自个儿当成包龙图再世了?万岁爷亲拿的人,竟在他手里断了气?好!死得好!死的正是时候!这下,看他有几颗脑袋够掉!杨家的族谱怕是不够抄了!”
他捻着白须,眼中凶光闪烁:“继续盯着!告诉外面的人,这口黑锅,杨毅这蠢材背定了!等天亮万岁爷问起来,让他给李三喜偿命!”
成国公府内苑:
成国公李国谱(勋贵清流代表,与东林关系较近,但未公开结党)正临窗赏雪,听完心腹家将(装扮成普通仆役)以耳语密报完诏狱剧变——杨毅悍然审死李三喜,并在死前逼出窃听文华殿惊天秘闻,以及许显纯闯门冲突、骆养性深夜疾驰入宫面圣等消息。
李国谱负手而立,久久不语。窗外的雪片扑簌簌落下,映着他深沉难测的眼眸。良久,他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仿佛雪地里开出的寒梅。
“呵……一条倒卖宫炭的蛀虫,竟攀着藤蔓,摸到了文华殿的窗根底下……”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真是……好一条毒蛇!”
他眼中精光一闪,那股沉静瞬间化为锐利:“来人!”一名侍立在暗处的贴身家臣无声无息地出现。
李国谱转身,从案头取出一枚小巧玉印:“拿着这个,换上便装,避开耳目,速去文渊阁大学士钱龙锡(东林重臣,声望高)府上。就说成国公深夜有要事相商,务必请阁老移步敝府一叙。告诉他,”李国谱的语气加重,意味深长,“白鹭踏过的青霜底下,藏着条毒蛇。”
家臣眼神一凛,双手恭敬接过玉印,深揖一礼,旋即如鬼魅般退入黑暗,融入漫天雪幕之中。
诏狱,刑讯室丙间外廊。
被集中羁押的十数名当值狱卒和杂役,被分隔在不同阴暗逼仄的囚室,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铁锈味。陈长安亲自督阵,挑选得力且未被许显纯影响的手下,分开审讯。
很快,一名典狱吏惊恐万状的招供引起了注意:申时三刻左右,一个负责送水浆的瘸腿老狱卒张栓子,曾在丙间附近踟蹰,还低声向自己打听过里面提审的是谁。随后不久,李三喜曾短暂请求“解手”。
另一间囚室里,一个刚刚受了一轮鞭子、皮开肉绽的年轻杂役涕泪横流地哀嚎:“…小的真没下毒啊!百户大人!就是…就是张栓子…那张栓子今晚看起来怪怪的…下午他换值去外面倒夜香回来,鞋帮子上沾了好些黑乎乎的炭灰…咱们这儿烧的炭是碎煤块,他那上头沾的像是整块的官炭屑子!小的还…还闻到他怀里好像有点腥甜味…当时没在意…饶了小的吧…”
张栓子的名字和异常的炭灰、可能的“腥甜味”如同利箭射出!
陈长安眼中精光爆射,厉声吼道:“快!给我拿下张栓子!剥开他的衣服!仔细搜身!查他倒夜香的桶!查他今天经手的所有东西!尤其是他身上!衣服夹层!鞋底!指甲缝!还有他下午在倒夜香途中可能接触的外人!”
不到半盏茶功夫,一群如狼似虎的军士从一间储藏角落杂物的矮房里,揪出了正佯装睡觉的瘸腿老卒张栓子。粗暴的搜查撕开了他的夹袄衣角——几片湿漉漉浸透着暗红色粘稠毒汁、掺杂着细碎上好宫炭粉末的石竹花花瓣掉落在地。其鞋底缝隙深处,也发现了嵌在其中的、质地纹理明显不同于狱中所用粗劣石炭、反而与宫中惜薪司所供特级“红罗炭”屑子极为相似的黑色渣滓,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御制檀香余韵。
“禀百户!有东西!”搜查番子将花瓣和碳屑用油纸包好呈上。
几乎在同时,外间搜查的番子回报:“禀大人!夜香桶底发现一个硬邦邦的小油纸包,里边是几片石竹花瓣残渣,外面…外面好像沾着些新鲜的红罗炭粉末!”
人证(典狱吏、杂役的指认:时间、异常)、物证(沾染独特红罗炭粉末和石竹花毒汁的花瓣)、行踪(打探消息、接近丙间、可疑的外出倒夜香)以及毒药线索(腥甜味关联石竹花毒的特性)——铁证环环相扣!
瘸腿的张栓子眼见东窗事发,面如死灰。陈长安甚至无需再动酷刑,那双锐利的眼睛和周围冰冷的杀气已将其心理防线彻底压垮。他瘫倒在地,如同烂泥,嘴唇哆嗦着,在陈长安一句“你想当替罪羊被挫骨扬灰,还是指认出幕后主使,或许能换个体面死法?”的冰冷选择面前,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而就在此时——
“砰!”
丙间的门被一个番子猛地推开,神色惊惶:“佥事大人!百户大人!不好了!许显纯…许显纯他借口要勘察现场,竟命人强占了西侧的证物房!他带来的人正在里面翻查李三喜的随身衣物和供词记录!”
杨毅的眼神瞬间凌厉如刀,冷然道:“他果然坐不住了!这是要销毁关键物证!陈长安,带上你的人,还有这个张栓子,跟我来!”
一场新的、更直接的冲突,在物证房前,一触即发!而那瘸腿狱卒口中吐出的名字,早已随着李三喜身上流淌的毒血、许显纯狂怒的咆哮、骆养性入宫叩阙的脚步声,以及李国谱府上那枚小小的玉印,汇成了一股即将在朝堂之上掀起滔天巨浪的暗流,彻底搅动了这万历末年死水微澜的沉沉夜幕。
诏狱深处,人人沾血,终需见光。而那个指使狱卒在皇帝亲拿要犯身上下毒的名字,犹如毒蛇终于显出的獠牙,悬在了血光与炉火交织的刑堂之上。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