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几乎是被赵老太君拎着后衣领,扔进屋的。
谁能想到,一把年纪的老妇人,竟有不输壮年男子的气力。
地上蜷缩的赵绯烟,早没了娇嫩水灵。
青黑血管像枯藤爬满她全身,血管下好似还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赵老太君却还是那没多大点事的模样。
银钗绾起的发髻一丝不苟,墨绿褙子没有一丝褶皱。
连眼尾都没往赵绯烟身上扫。
反倒是淡淡掠向赵灵月和卫玠。
哪怕只一眼。
都能让赵灵月下意识攥紧袖角,背脊僵硬,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自六岁随父亲回到这个家。
赵老太君看她的眼神,就一直带着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锐利。
好似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总会有种浑身衣物被剥尽,皮肉被划开,连骨头缝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不自在。
但卫玠的感受全然不同,警惕的眸子难得亮了亮,心底无声叹出句“久违了”。
前世蛰伏郡主府时,他就把府中从主子到仆从,都逐一查了个遍。
唯独对这位年轻时曾随夫君披甲上阵的女将军,始终摸不透,看不清。
明明是一个对府内琐事漠不关心,对旁人境遇冷眼旁观,只在乎家族荣辱与利益的老顽固。
却偏偏在元氏皇族绑赵灵月祭天时。
单枪匹马闯进烬域军营,拿下与元氏叛徒勾结的大皇子,逼其放弃屠城念头,只协助卫玠救人。
没等三人说些什么。
太医指尖就已从赵绯烟腕脉挪开,拧起眉头,连声叹气了。
“脉象散了,老夫无能啊,瞧不出是什么毒,但若有生息莲心露,或许能净化大小姐的心肺,助其排出毒素。”
这话让屋里又静了好一会儿。
谁都知道。
每年祈花大典上,生息莲莲心凝结的透明汁液非常有限。
全圣朝百姓,也就只有抢到号码牌的人,能领上一滴,来保身体强健,平安顺遂。
太医又说了:“大小姐这毒散得太快,需要多少莲心露,老夫也拿捏不准……”
众人面色更沉了。
有担忧的,有慌乱的,更有焦急无措的。
但只有赵灵月清楚,产莲心露哪用等到祈花大典啊?
她催动心脉之力,就可轻松获取。
可那东西没用啊。
能救赵绯烟的,就只有她的血。
老太君听完诊治结果,只淡淡“嗯”了声,便扬手叫来了人:“抬走。”
自始至终,半句未提让赵灵月施救的事。
“等一下。”
赵灵月突然跨步上前,拦住了要动手的仆役,胸口闷得发紧。
许是怀了身孕的缘故。
心绪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敏感。
再看到赵老太君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觉得堵得慌。
仿佛人命、亲情在这老人眼里,都轻如鸿毛。
“对我这个六岁才回府的人不亲,倒也说得过去。可赵绯烟是日日绕在您膝下,您亲手抚养长大的,怎也换不来您半分在意?”
恍然间。
前世圣帝派来抓捕的车马声,又响彻耳畔了。
老太君当时就是这般冷漠,淡淡给士兵指了路,冷眼看着她被绑上囚车的。
哪怕是和赵灵月互看不顺眼一辈子的赵绯烟,起码还曾扑来拦过囚车。
赵灵月攥紧了手,声音发沉,继续追问:“您打算带她去哪儿?不救治了吗?”
赵老太君眉峰压得极低:“我就是这么教你跟长辈说话的?”
赵灵月咬了咬唇,屈膝行了礼,声音却没软:“赵绯烟快撑不住了,您要带……”
赵老太君打断:“烟儿的事,不用你插手。”
“您就准备看着她等死吗?”
“难不成你能救?”老太君的反问像块石头,砸得赵灵月哑口无言。
她能救吗?
赵家上下,除了早逝的父亲,就只有赵老太君知道她血脉的秘密。
打从她和生息莲结契共生,被元氏皇族捧成“圣女”的那天起。
赵老太君就时刻提醒着赵灵月:“赵氏满门的命都系在你身上,不该说的,都烂在肚里,不该做的,别多管闲事。”
就像现在。
救活一个赵绯烟要用多少血?
会不会伤了肚里的孩子?
又或者会不会赔上性命?
若“圣女”没了,赵氏定会是圣帝第一个推出来的罪人。
可若救成了,血脉秘密暴露怎么办?
欺君之罪是小。
往后一波波上门求活的百姓,又能救多少?
这些问题像乱麻,一时缠得赵灵月喘不过气。
卫玠耳尖一动,将赵老太君护着赵灵月的意思,听得明明白白。
可他比谁都清楚。
赵灵月那执拗性子,一旦决定管赵大小姐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若不拦着,这蠢女人怕是真要把命搭进去了。
卫玠压下喉间的急意,撑着床沿,稳住已经有些摇晃的身子。
将重心落在“劝她顾己”上,半句不提及他前世今生都知晓的“血脉秘密”。
“郡主,莲心露金贵又难得,不是说取就能取的。您心疾才刚缓过来,大小姐的事,老太君自有法子,您就别再添乱了。”
赵灵月本就心里堵得慌,听见这话顿时眉尖又竖了起来。
心想这臭男人怎么事事都跟她对着干?
正要怼他,脑子里突然嗡的一下,好像某根弦接上了。
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好啊,这男人先是在药里动手脚,又让卫禾惹她上钩,把毒散出来。
她若要救人,必然得“请”出生息莲,他不就能趁机见莲,动手去盗了?
“好大一盘棋……”
赵灵月心口拔凉,咬着下唇,呼出怒气,声音发闷发颤。
看向卫玠时,眼底的火星都能把他烧个七七四十九天!
卫玠有些无语。
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又惹毛这蠢女人了,就突然“噗”的一声,猛吐了口黑血,嘴唇乌得吓人。
他慌忙捂上嘴巴,压下咳嗽,就怕被赵灵月察觉他也中毒了,偷瞟她的眼神里藏着说不出的急。
但太医已快步上前搭脉,一眼就瞥见他肩膀的烫伤,惊声道:“这伤……和大小姐中的毒如出一辙!”
赵灵月整个人都麻了。
这人竟疯到这份上。
为盗生息莲连自己身子都敢赌,就偏偏舍不得赔上他的好妹妹……
啊呸!
赵灵月想抽自己一巴掌。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为他护着别人这点破事闹心,简直是昏了头!
赵老太君没再多言,转身又唤人了,准备把卫玠一起抬走。
“不行!”
行动又比脑子快了。
“别碰他!”
赵灵月整个人往卫玠身上扑,挡开了侍从们伸来的手。
像极了前世祭台上,他不顾一切扑到她身前,挡下所有箭矢,挥剑劈开锁她的铁链。
赵老太君脚步一顿,回头时,面无表情:“行,你主意大,给句准话,现在一个是你姐,一个是你的人,你是要救,还是让我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