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月的话是对着卫禾说的。
眼尾却明晃晃剜向了卫玠。
毫无悬念。
手才刚抬到半空,就被卫玠温热的大掌拽了回来。
他的力道其实不重。
但掌心厚茧却硌得赵灵月腕间发疼。
她微微皱眉,连要指挥侍女递药罐的动作,都生生顿住了。
卫阶怕又弄疼她,赶紧松了松力道,声音低沉:“老太君的好意,卫禾身份低微,受不起。”
他目光扫过卫禾正玩弄狗尾草的手。
方才就瞥见她指甲缝里嵌着金粉了。
那是控心母蛊独有的痕迹。
再看她时不时瞟向那锅热药,眼底一闪而过的鬼祟。
卫玠对卫禾的伎俩就已了然。
可他不敢再像方才那样,伸手硬拦赵灵月了。
一句“你别招惹她”。
那女人就绷着脸,腮帮子也气鼓成了糖包子,眼底一直蒙了层薄愠,到现在气也没消。
他若再直白些。
先不说自己“瘸腿罪臣之子”的伪装,有可能会露馅。
单是赵灵月那炸毛的性子,容不得半分欺骗的脾气,还能接受他藏在“卫玠”这个名字之下的真实身份吗?
撵他出府,或是拔剑杀他,都算轻的。
若像前世那样恨透了他,哪怕被他囚在身边,也整日各种寻死,旧伤叠新伤,就只盼着能与他划清界限呢……
卫玠喉间涩意翻涌,心头烦躁异常。
那滋味,他再也不想尝第二遍。
更遑论赵灵月同他闹僵,只会给卫禾可乘之机。
思及此。
卫玠终是气闷地叹了一口气,软下语气,转了委婉的劝法。
“阿禾年纪小,望郡主别与她计较。这药太烫,等凉些,我自会乖乖喝掉。”
这话落到赵灵月耳里,就是字面上“护着卫禾”的意思。
她猛地抽回手,裙摆在掌心绞出褶皱,鼻尖都气红了。
“你逞什么能?这药苦着呢!本郡主方才说了,以后都不让你喝了,听不懂吗?”
赵灵月咬牙凑近,两人鼻尖几乎要碰到。
卫玠下意识咽了一下。
就见她的小手一把揪上自己领口,指尖渐渐收紧,声音压得极低,威胁道:“你再敢质疑本郡主的决定,我现在就杀了你的好妹妹!”
卫玠只觉脑壳里嗡嗡作响,心口又急又涩。
这蠢女人!
到底要他怎么说才懂?这是上赶着找死吗?!
今日卫禾喝下这碗补药,那解蛊蜕皮之仇,日后必然会找赵灵月报回来。
卫禾又善易容伪装,防都防不住!
“蠢死了……”
他声音低得像呢喃。
往后的安生日子还想不想要了?
气息拂过赵灵月耳尖,她没听清。
只瞥见卫阶紧蹙的眉峰,黑沉的脸色,心里本就堵着的气,瞬间又胀了几分。
她直接甩开卫玠的领口,别过脸,挂回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冲不远处的卫禾扬声:“过来。”
见卫禾怯生生缩着肩膀。
赵灵月又温柔招手:“乖,帮你哥把这碗药喝了,本郡主给你糖。”
“她不喝!”卫玠的声音陡然冷了,“夜已深,阿禾滚回去!”
他又赶人了。
赵灵月攥紧裙摆,指甲抠进布料。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卫禾整她还少吗?
她还没碰她一根手指头呢。
这卫玠就一直着急护着!不是明摆着知道药里有毒,心疼他的好妹妹了呗。
嘁——
可她赵灵月凭什么这么轻易放过卫禾?
“不许走!”
赵灵月不干了,声音是硬气了,可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抬眼扫过卫禾,又看向卫玠。
下巴一扬,更加刁蛮了。
“本郡主都没答应,我看谁敢走。”
“郡主!”卫玠面无表情,但语气硬冷像质问,“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赵灵月没看他,也没接他的话,只继续朝着卫禾笑:“喝药,拿糖去。”
卫禾心底冷笑连连,瞧着卫玠和赵灵月闹掰,只觉得通体舒畅。
她本就瞧不上卫玠这瘸腿废物。
今早听说他为打消赵灵月的疑心,亲手再掰折自己的腿时,更是在心里把卫玠又狠狠鄙夷了一把。
若不是大皇子有令,要留着卫玠,督促他盗莲。
她早把这碍眼的东西捏死了。
至于赵灵月?不过是个好色又蠢笨的草包。
这点伎俩也配来试探她?
“呵。”
心底嘲讽未落,卫禾又开始演上了。
方才被卫玠呵斥时憋在眼底的“委屈”泪珠还没散。
听见赵灵月说“拿糖”,她立刻拍手蹦跳,一副痴傻模样。
“糖!糖!阿禾要吃糖!”
她跑得欢快,伸手就从侍女手里接了那锅滚烫的补药。
锅底热气烫红了她的手指。
卫禾疼得嘴里“咿呀咿呀”。
连脚都傻气地配合着蹦跶起来。
但也只有始终紧盯她的卫玠瞧出了不对劲。
这卫禾正装作不经意,一步一步往赵灵月这边靠近。
眼看卫禾举起锅子,仰头就要往嘴里灌。
赵灵月还纳闷。
卫玠怎么不拦了,反倒一个劲儿把她往他身旁拽?
也就在这时。
赵绯烟尖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滚开!她凭什么喝!”
说着,她伸手就去抢锅。
指甲尖还在卫禾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红痕。
“这是给玠公子准备的!你一个傻子,也配喝补药?”
天晓得,她在药里掺的断肠草可不能白费了。
誓不清除赵灵月身边的狗男人不罢休!
这倒给了卫禾机会。
只听,她“哎呀”一声,故意往旁边躲。
药锅跟着晃了晃,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地上“滋啦”冒了白烟。
赵灵月还盯着地上的药汁愣神。
没想到竟真这么烫……
下一瞬。
就见卫禾手腕猛地一扬。
整锅热药直对着赵灵月的脸泼来了!
千钧一发间。
赵灵月腰上突然一紧。
整个人被卫玠扯着转了个圈,而后轻巧跌回床榻。
她慌乱时伸手去抓,谁知竟拽开了卫玠衣襟。
未等她反应。
卫玠那带着体温的宽厚胸膛已覆了下来,严严实实抵住了她的唇。
这下,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清冽药香。
赵灵月没看清别的,只觉一阵劲风悄悄从卫玠指尖飞射而出。
紧接着。
药锅“哐当”碎裂。
滚烫的药汁混着黑陶碎片,全泼在赵绯烟裸露的手背上。
“啊——”
凄厉惨叫瞬间惊醒屋中愣神的众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
赵绯烟捂上了被泼中的手,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红、起泡。
比方才孙嬷嬷被烫得还要严重。
赵绯烟的眼泪混着冷汗,一个劲儿往下淌。
孙嬷嬷和侍女们慌忙围了上去,都以为她只是烫得太厉害了。
没人留意到,卫禾早躲到墙角,幸灾乐祸坐等蛊虫起效了。
更没人发现。
卫玠原本沉稳的呼吸已乱了节奏。
他急切拂过赵灵月的发梢,指腹反复蹭着发尾。
又顺着她的裤腿往下捋,从膝盖滑到脚踝。
“哎?你干嘛?别、别碰我……”他手怎么这么凉?刚挡药时,好像还抖了一下……
卫玠没停。
直到反复确认赵灵月浑身干爽,没沾到半滴药汁。
他紧绷的肩线才骤然松弛,喉间溢出轻喘。
那口悬在嗓子眼的气,终于长长舒了出来。
这控心蛊的子蛊虫卵遇热就活。
只要沾到破损皮肤,同样能钻入心脉。
蛊虫与血肉相融时的痛,是大多数人熬不住的撕心裂肺。
赵灵月回过神,别扭地别过脸,推开身上的卫玠,嘟哝了句:“你起开……谁要你假好心了。”
卫玠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低低叹出一句:“没良心的……”
被滚烫药汁溅到的肩膀已泛暗沉,疼得他指尖微颤。
可他就只是悄悄往后缩了缩肩,借着拢袖的动作,将那片烫伤藏了起来。
地上的赵绯烟,哭喊越来越凄厉。
赵灵月看向孙嬷嬷:“还愣着干嘛?带大小姐去找太医啊。”
可赵绯烟原本惨白的脸渐渐泛上乌色,手脚抽搐着乱舞,侍女们根本按不住。
孙嬷嬷吓得没了血色,跌跌撞撞往外跑:“我去请老太君!”
“请祖母干嘛?请太医啊。”
赵灵月扶额,看着地上扭曲挣扎的赵绯烟,心里疑窦丛生。
不过是被烫了一下,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赵灵月余光下意识扫向卫玠。
忽然回想起他极力拦着卫禾喝药的模样……不自觉就把卫玠列入了头号怀疑名单。
“难不成,他在药里动了手脚?”
这时。
安静许久的乾坤系统,终于逮住机会突然弹出作妖了,语气笃定:【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赵灵月轻咬唇瓣,仍然存疑:“可这药本就是给他准备的,他为何要做手脚?”
【还能为什么,故意做局给你看呗!算准你舍不得他受委屈,你看他刚拦着卫禾喝药,现在又“救”了你,不就是让你觉得他处境难,需要你护着,好赖在你身边,盗走生息莲嘛。】
赵灵月心里一沉。
卫玠向来心思深……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这次赶他走,他为留下特意做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