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杨家村逢集。
天还未亮，村口的空地上就已经人声鼎沸。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赶早而来，摆摊的摆摊，赶集的赶集，热闹非凡。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新米的清香、熟食的油烟、牲畜的膻味，还有泥土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息。
嫣然天不亮就起来了。她将连日来炮制好的药材分门别类，用草纸包好，又特意采来新鲜竹叶垫底，既美观又能保持药性。
王桂花难得地没有阻挠，反而主动帮忙整理：“多带些！听说今天邻村的人也来赶集，能卖上好价钱！”她眼睛滴溜溜转着，已经在盘算能赚多少。
杨建国蹲在门口磨担架，闷声道：“早点回来，别耽误做晚饭。”
嫣然应了一声，将药材装进背篓。最上面特意放了几包配好的药茶，这是她新研究的方子，清热解暑，最适合夏末秋初饮用。
晨雾尚未散尽，集市已经热闹起来。卖布的、卖肉的、卖农具的...各式摊位沿路排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嫣然找了个靠边的位置，铺开粗布，将药材一一摆好。
起初并不顺利。来来往往的人虽多，但大都直奔粮油肉布而去，少有在药材摊前驻足的。偶尔有人问价，也被王桂花定的高价吓走了。
“你这丫头，价定这么高，谁买啊？”旁边卖竹编的老汉看不过去，“集市上卖东西得薄利多销！”
嫣然却不急不躁。她记得前世后来药材价格飞涨，如今这价钱其实很公道。而且她对自己的药材有信心——都是精挑细选、精心炮制的上等货色。
日头渐高，集市越发拥挤。嫣然见还是无人问津，便想了个法子。她取出随身带的陶罐，升起小火，熬起药茶来。
不一会儿，独特的药香弥漫开来，带着薄荷的清凉和甘草的甘甜，在油腻的集市空气中格外醒神。
“这是什么茶？怪香的。”终于有人被吸引过来。
嫣然笑吟吟地舀了一碗：“清热解暑的药茶，大姐尝尝？不要钱。”
那妇人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哟！真不错！清凉甘甜，比糖水还好喝！怎么卖？”
“三分钱一碗，一包药材可以煮一大锅，只要一毛钱。”嫣然趁机推销。
陆续有人被茶香吸引而来，尝过后大都掏钱购买。药茶卖得快，连带其他药材也开始有人问津。
“这当归怎么卖？”“黄芪是野生的吗？”“小姑娘，能帮我配副治咳嗽的药吗？”
嫣然应对自如，不仅报价公道，还能说出每种药材的产地、功效甚至配伍禁忌，让前来买药的人啧啧称奇。
“看不出年纪轻轻，懂这么多！”“比镇上药铺的伙计还专业哩！”
日上三竿时，嫣然的药材已经卖出一大半。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正打算歇口气，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推开人群，大摇大摆地走来。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正是这一带的地头蛇赵三。
赵三走到摊位前，踢了踢地上的药材：“谁让你在这摆摊的？交管理费了吗？”
嫣然心里一沉。她知道这帮人，专门在集市上欺行霸市，收取所谓的“保护费”。前世她就听说过不少摊贩被他们敲诈勒索。
“这位大哥，我是杨家村的，不知道要交管理费...”嫣然尽量客气地说。
赵三嗤笑：“现在知道了吧？一天五毛，交钱吧！”
五毛！这简直是抢钱！嫣然一天辛苦卖药，也未必能赚这么多。
“大哥，我这小本生意，实在交不起这么多...”嫣然试图周旋。
赵三眼睛一瞪：“交不起就滚蛋！别占着地方！”说着就要掀摊子。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快步走来，正是顾青山！
嫣然又惊又喜：“顾同志？”
顾青山朝她点点头，转向赵三：“这位同志，集市摆摊是允许的，为什么要收管理费？”
赵三上下打量他：“你谁啊？多管闲事！”
顾青山不卑不亢：“我是省地质勘探院的顾青山。根据规定，农村集市交易除国家规定的税费外，不得额外收取任何费用。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赵三显然被“省里来的”名头镇住了，但仍嘴硬：“什、什么违法！我们维护秩序，收点辛苦钱怎么了？”
顾青山正色道：“维护秩序是市管会的职责，不是你们的。如果你们再这样无理取闹，我可以向县里反映情况。”
围观群众也纷纷附和：“就是！整天欺行霸市！”“上次还砸了李老头的鸡蛋摊！”“该管管这些混混了！”
赵三见势不妙，悻悻道：“算你狠！我们走！”带着一帮人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鼓掌叫好。顾青山这才转向嫣然：“没事吧？他们没为难你吧？”
嫣然摇摇头，心中感激：“多谢顾同志解围。你怎么来集市了？”
顾青山笑道：“队里缺些日用品，我来采购。远远看见这边围了好多人，就过来看看。”他看了看嫣然的摊位，“生意不错啊！”
嫣然有些不好意思：“多亏了顾同志上次送的图谱，我认药更准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个老太太急匆匆跑来：“姑娘！姑娘！你家药茶真灵！我老头子咳了半个月，喝了你配的药，一晚上就好多了！”
老太太嗓门大，这一喊，顿时又吸引不少人围过来。
“什么药这么灵？”“小姑娘还会看病？”“给我也配一副！”
嫣然连忙解释：“大娘过奖了。我只是按方配药，治病还得看大夫。”
顾青山在一旁帮腔：“这位同志确实懂药材。我见过她采药，很专业。”
有“省里干部”作证，众人更加信服。一时间，嫣然的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药材很快销售一空。
日头偏西时，嫣然盘点收入，竟然有三块多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她小心收好钱，对顾青山说：“今天多亏你了。我请你吃碗面吧？集市东头有家面摊很不错。”
顾青山欣然应允。
面摊很小，只有两三张桌子。老板娘看见顾青山，格外热情：“顾同志来了？快坐快坐！这位是...”
嫣然正要解释，顾青山已经自然地说：“这是我朋友，杨家村的嫣然同志。”
“朋友”二字让嫣然心头微微一颤。
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上桌。简单的面条，撒着葱花，淋着香油，却是难得的美味。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嫣然再次道谢，“要不是你，那些混混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顾青山摆摆手：“举手之劳。倒是你，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你不仅懂药材，还会做生意。”
嫣然苦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多想些法子，怎么活下去？”
顾青山沉默片刻，突然问：“上次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嫣然知道他说的是去省城读书的事。她低下头，搅动着碗里的面条：“我大哥大嫂...恐怕不会同意。”
“为什么？这是好事啊！”
“他们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嫣然声音低沉，“而且...学费也是问题。”
顾青山正色道：“这不是问题。我可以帮你申请助学金，学校也有勤工俭学的机会。关键是你的意愿——你想去吗？”
我想去吗？嫣然问自己。
当然想！她渴望知识，渴望更广阔的天地，渴望摆脱这令人窒息的乡村生活。可是...
“我...我得再想想。”她最终说。
顾青山理解地点点头：“确实需要慎重考虑。不过...”他压低声音，“我听到消息，省中医药学校今年要在山区特招一批学生，包吃住还有补贴。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帮你报名。”
嫣然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个好机会...
“让我...再想想。”她重复道。
吃完面，顾青山坚持付了钱：“说好我请你的。今天你可是我的'向导'呢。”
两人并肩在集市上走着。顾青山买了些日用品，嫣然则补充了些盐糖等必需品。
路过一个书摊时，顾青山停下脚步，挑了几本作业本和铅笔：“这个送你。”
嫣然连忙推辞：“这太贵重了...”
“读书人怎么能没有纸笔？”顾青山硬塞给她，“就当是投资未来的药材专家了。”
嫣然握着那摞作业本，心中暖流涌动。重生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真诚地支持她求学。
“谢谢...”她轻声说，眼眶有些发热。
顾青山看着她，突然说：“其实我今天来集市，还有个目的...”
他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省中医药学校的招生简章，我特意帮你申请的。”
嫣然接过信封，手微微发抖。展开一看，上面清楚地写着招生条件和待遇，果然如顾青山所说，包吃住还有补贴。
“报名截止到下个月底。”顾青山说，“你还有时间考虑。”
嫣然握着招生简章，心中波涛汹涌。这个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她伸手就能抓住。可是...
“我...我得和家里商量。”她最终说。
顾青山点点头：“应该的。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做家人工作。”
夕阳西下，集市渐渐散去。两人并肩往回走，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快到村口时，顾青山突然说：“嫣然同志，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嫣然抬头看他：“顾同志请说。”
顾青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有的人就像山间的野草，任凭风吹雨打，也能顽强生长。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嫣然：“不要被眼前的环境限制了你。你有才华，有潜力，值得更好的未来。”
嫣然心中震动，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就在这时，王桂花的大嗓门从远处传来：“嫣然！死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顾青山笑了笑：“看来我得走了。记住我的话，好好考虑。”
嫣然点点头，目送他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王桂花气喘吁吁地跑来，劈头就问：“那个省里的干部呢？怎么走了？你没请人家来家坐坐？”
嫣然淡淡道：“顾同志有事，先回去了。”
王桂花顿时垮下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多大的人物啊，也不请家里来...”她突然瞥见嫣然手中的作业本，“这是什么？他送的？”
嫣然点点头。
王桂花一把抢过作业本，翻来覆去地看：“就送这个？没送点实用的？布票粮票什么的？”
嫣然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顾同志是读书人，送书本文具很正常。”
王桂花失望地撇嘴：“读书人就是小气！还不如多买二斤肉实在！”
回到家里，王桂花迫不及待地问：“卖了多少钱？快拿出来看看！”
嫣然将收入交出，只悄悄留了一部分——这是她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
王桂花数着钱，眼睛发亮：“三块二！这么多！看来卖药真挣钱啊！”她突然想起什么，“那个省里干部...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嫣然皱眉：“大嫂别胡说。顾同志只是看我好学，鼓励我读书而已。”
“读书？”王桂花嗤笑，“读什么书？能当饭吃？要我说，趁他对你有意思，赶紧把握机会！要是能嫁到省里去，这辈子就享福了！”
嫣然懒得争辩，转身收拾药材。
夜里，她就着油灯仔细阅读招生简章。条件确实优厚，几乎不需要家里出钱。可是大哥大嫂会同意吗？
她想起顾青山的话：“不要被眼前的环境限制了你...”
是啊，她重活一世，难道还要被这些桎梏束缚吗？
可是...如果她一走了之，孙婆婆怎么办？她答应要跟着婆婆学医的...
辗转反侧间，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秋雨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嫣然的心。
机会就在眼前，她却犹豫不决。
这一世，她该如何抉择？
握紧手中的招生简章，嫣然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无论如何，她都要抓住命运的方向盘，驶向属于自己的未来！
雨夜漫漫，但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