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干瘦老者——周药师，捏着那枚空瓷瓶，脸上的懒散和敷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疑和探究的锐利目光。他死死盯着云骁，又追问了一遍：“这‘凝血生肌散’绝非寻常之物，配制极难，药材珍稀。小子，你从何处得来？”
云骁心中微动。谢知微给的药，果然不是凡品。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维持着平静甚至有些麻木的表情，沙哑道：“逃难路上，一位路过的大夫所赠，并未告知姓名。”
这个回答半真半假，含糊其辞。
周药师显然不信，眯着眼睛打量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路过的大夫？随手就赠你这等好药？小子，你当老夫是三岁孩童不成？”
云骁沉默以对。她知道言多必失，此刻沉默反而更能应对盘问。
周药师见她不再说话，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瓶，眼神变幻不定。他似乎对赠药之人极为在意，但又无法从云骁这里得到更多信息。
半晌，他忽然哼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审慎：“罢了。既然你用过这药，也该知道其效力。你肩上这伤，若再用普通金疮药，怕是烂透了也难好。”
他转身，从身后那一排排药柜的某个抽屉里，取出一个稍大些的粗瓷罐，又拿了一卷干净的麻布，没好气地放在柜台上：“喏，看在……看在这瓶子的份上。这是调制好的伤膏，药性烈些，但对付你这种伤口化脓最有效。每日清洗后换一次药。麻布自己拿去用。”
这态度转变有些突然，显然那空药瓶起了作用。
云骁心中松了口气，低声道：“多谢。”她伸手去拿那罐药膏和麻布。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药罐时，周药师却突然用手按住了罐子，盯着她，压低了声音道：“小子，老夫不管你是什么来路，也不管赠药的是谁。这黑云寨不是善地，水浑得很。拿了药，治你的伤，少惹是非，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这话听起来像是警告，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意味。
云骁抬起眼，看了周药师一眼，点了点头：“明白。”
周药师这才松开手。
云骁拿起药膏和麻布，再次道谢，然后转身离开了药堂。
走出石屋，阳光有些刺眼。她握紧了手里的药罐，这是她目前最重要的物资。周药师最后那几句话在她脑中回响。这寨子里，似乎每个人都话里有话，暗流涌动。
她拿着东西，没有立刻回小屋，而是又去了那个蓄水池。她需要清洗伤口才能上药。
清晨的蓄水池边没什么人。她找了个偏僻的角落，背对着来路，小心翼翼地解开勒了一夜的布条。布条已经和伤口部分粘连，撕开时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伤口果然恶化了些，红肿的范围扩大了，渗出的液体也更加浑浊。她用冷水仔细冲洗，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疼痛难忍，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洗净后，她挖出那墨绿色的、气味辛辣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药膏触及伤口的瞬间，先是一阵更强烈的刺痛，随即一股火辣辣的感觉蔓延开来，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但奇怪的是，之前那种灼热的胀痛感反而被压制了下去。
这药果然猛烈。
她快速用干净的麻布重新包扎好，动作虽然因疼痛而有些颤抖，却依旧利落。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虚汗，靠在池边的石头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新药带来的强烈刺激让她暂时清醒了不少。她收拾好东西，准备返回小屋休息。现在她最需要的是时间和休息，让伤口开始愈合。
就在她沿着来时路往回走，经过一片相对拥挤的窝棚区时，旁边一个低矮的窝棚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年纪，跑得太急，一头撞在了她腿上。
云骁本就虚弱，被这一撞，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肩头的伤口又被牵扯到，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小男孩也吓了一跳，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却眉眼清秀的小脸，惊慌地看着她：“对、对不起……”
这时，窝棚里追出一个妇人，一把将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后，紧张地看着云骁，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小孩子没看路，冲撞了您……”她的目光扫过云骁肩头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眼神里充满了畏惧，显然把她当成了寨子里那些不好惹的悍匪之一。
云骁稳住身形，摇了摇头，没说话，准备继续走。
然而，就在那妇人拉着小男孩要退回窝棚时，云骁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妇人的侧脸，脚步猛地顿住了。
虽然对方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沾满污垢，但那张脸的轮廓……却莫名地让她感到一丝熟悉。
她微微蹙眉，仔细看去。
那妇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不安地低下头，想把孩子往里推。
电光火石间，一个记忆的碎片猛地闪过脑海！许多年前，镇国将军府的后院，一个总是温柔笑着、会偷偷塞糖给她吃的年轻丫鬟……好像叫……春桃？
云骁的心猛地一跳！怎么会？春桃不是早就被放出府，嫁人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匪寨之中？还变得如此……落魄？
她不敢确定，毕竟女大十八变，而且对方变化太大，又过了这么多年。
但那一点模糊的熟悉感，像根细针，扎了一下。
那妇人见云骁一直盯着她看，更加害怕了，身体微微发抖，拉着孩子就要跪下去：“好汉饶命，孩子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这一开口，带着浓重口音，又因为恐惧而颤抖，反而让那点熟悉感消散了不少。
云骁压下心中的惊疑，移开目光，用沙哑的声音淡淡说了一句：“没事。”
然后，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她能感觉到背后那妇人惊惧未定的目光。
走出一段距离，她的心还在微微加速跳动。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遇到了故人？
如果真的是春桃，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吗？她是敌是友？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匪寨里，任何与过去相关的联系，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变数，可能是机遇，更可能是致命的危险。
她绝对不能主动相认，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必须更加小心。
她加快脚步，回到那间属于自己的简陋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吐出一口气。
手里的药膏散发着辛辣的气息。肩头的伤处还在火辣辣地疼。
身体的痛苦和外界复杂的局势交织在一起。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眼神却愈发冷静。
她走到木板床边坐下，将药膏和麻布仔细收好。然后，她开始仔细回想进入寨子后遇到的所有人和事：秦烈、周药师、那个可能叫春桃的妇人、刀疤脸一伙的挑衅、巡逻的守卫、普通的寨民……
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隐藏着信息。
她需要尽快摸清这里的势力分布，人际关系，以及……生存的规则。
养伤期间，她不能外出行动，但可以观察，可以倾听。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耳朵却像猎豹一样，捕捉着屋外传来的每一丝声响——脚步声、谈话声、甚至远处的训练吆喝声。
信息，就是活下去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