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云骁几乎没有离开过那间小屋。
剧烈的药效和她身体本能的抵抗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高烧和伤痛的折磨中昏昏沉沉地度过。每一次换药都如同受刑,那辛辣的药膏带来的灼痛感让她浑身冷汗淋漓,几乎虚脱。
但她能感觉到,伤口那吓人的红肿正在一点点消退,化脓的迹象被遏制,边缘开始有细微的痒意,那是新肉在生长的信号。周药师给的药,虽然过程痛苦,但确实有效。
她强迫自己进食。每天早晚,她会准时出现在大灶房外排队。依旧是那个破碗,依旧是分量最少的糊糊,偶尔会有一两块分辨不出是什么的、炖得烂糊的肉块。她不再在意那些打量和议论,沉默地打完饭,沉默地回到小屋,沉默地吃下去,像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那个叫刘老拐的老头似乎总是出现在她附近,有时会默默地把碗递给她,有时会在她排队被刁难时,怯懦地帮腔说两句好话,虽然没什么用。云骁每次都会低声道谢,没有过多交流。
刀疤脸那伙人又来找过两次茬。一次是在她去打饭的路上,故意撞她,把她手里的碗撞翻在地,糊糊洒了一地,引来一阵哄笑。另一次是半夜,有人用力踹她的木门,骂骂咧咧,吵嚷了半晌才离开。
云骁没有反应。碗翻了,她就蹲下去,用手把还能吃的部分尽量捡起来,然后去水池边冲洗干净。门被踹,她就握紧匕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外面的人离开。
她现在的状态,任何冲突都是不明智的。忍耐是唯一的选择。
她的沉默和逆来顺受,似乎让那些人觉得无趣,之后的骚扰渐渐少了。寨子里每天都有新的焦点,一个病恹恹的新人,很快就不再是话题的中心。
这正合她意。
在高烧退去、意识清醒的间隙,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观察和倾听。
她的小屋位置其实不算差,位于一片住宅区的边缘,相对安静,但又不会完全脱离人流。透过窗户的缝隙和门板的间隙,她能观察到外面的一部分情况。
她注意到,寨子里的人似乎大致分为几种。
最多的是像刘老拐那样的普通寨民,他们大多拖家带口,住在最简陋的窝棚区,从事着耕种、打杂、洗衣、做饭之类的杂役,面色麻木,眼神里多是顺从和畏惧。他们是这个寨子最底层的基础,维持着最基本的运转。
其次是数量众多的武装人员。他们又明显分为不同的群体。穿着相对统一、装备较好、行动也更有纪律的,应该是属于各个“堂口”的核心力量。比如秦烈所在的“枪棒堂”,她偶尔能看到一队队汉子在校场那边操练,呼喝声很有气势。而另一些则比较散漫,装备杂乱,更像是依附于某个头目的私人打手,比如那个刀疤脸一伙。
还有一类人数量不多,但似乎地位特殊。比如药堂的周药师,还有她偶尔看到的几个穿着长衫、像是账房或文书模样的人。他们不用从事体力劳动,也不用去打打杀杀。
等级森严。这是云骁最直观的感受。不同等级的人,居住区域、食物配给、甚至走路的神态都完全不同。底层寨民见到武装人员,尤其是那些小头目,都会下意识地避让低头。
她也逐渐摸清了一些寨子大致的布局。她所在的这片是生活区,更深处,地势更高的地方,建筑更加规整,守卫也更加森严,应该是寨中核心人物居住和议事的区域。校场和仓库区在另一个方向。后山似乎还有大片开垦的田地和一些作坊。
每天,都有队伍外出。有时是空手出去,满载而归,带回粮食、布匹、甚至牲畜。有时则会抬着伤员回来,气氛凝重。她听说,黑云寨的主要营生是收取附近村落的“保护费”,偶尔也会劫掠过往的、缺乏护卫的小型商队,甚至与其它山寨发生冲突。
这是一个在乱世中艰难求存的、带有强烈军事色彩的割据势力。
关于那位“秦大堂主”——秦烈,她听到的议论最多。他似乎威望极高,以勇猛和讲义气著称,但脾气也极其火爆,对手下要求严格。枪棒堂是寨子里战力最强的堂口之一。但也隐约听到有人议论,说秦烈太过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负责寨内财政和物资分配的“内务堂”那边。
云骁默默地记下所有这些信息。这些看似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就是黑云寨的权力结构和运行规则。了解这些,才能找到生存和上升的缝隙。
那个疑似春桃的妇人,她又暗中观察过几次。那妇人带着孩子,住在窝棚区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每天和其他妇人一起浆洗缝补,换取微薄的食物,看起来十分艰难。云骁没有再靠近,也无法完全确定她的身份。她只是将这一点记在心里,列为需要警惕和观察的变量。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云骁感觉身体好转了一些,高烧彻底退了,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头脑清醒,伤口也不再持续剧痛。她决定出去稍微走动一下,熟悉一下校场附近的环境。
她慢慢踱到生活区边缘,这里有一小片空地,靠近校场。此时正有一队人在操练,大约二三十人,在一个小头目的呼喝下练习劈砍动作,动作还算整齐,但缺乏一股精气神。
云骁站在不远处一棵树的阴影下,默默看着。
看了一会儿,她微微摇了摇头。这些人的动作徒有其形,发力方式不对,下盘虚浮,配合更是谈不上。若是遇到精锐官兵,恐怕一个照面就会溃散。
她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被旁边一个刚好路过的汉子看到了。这汉子也是枪棒堂的人,认得云骁是秦烈带回来的那个“狂小子”,见她居然敢对操练的弟兄露出不屑的表情,顿时火了。
“喂!那个病秧子!”汉子大步走过来,语气不善,“你摇什么头?看得懂吗你?在那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他的大嗓门立刻引起了那边操练队伍的注意,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光不善地看向云骁。
云骁没想到自己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会引来麻烦。她不想生事,垂下眼,低声道:“看不懂。随便看看。”
她说完,转身就想离开。
“站住!”那汉子却不依不饶,一把拦住她,嘲讽道,“听说你跟烈哥夸口,要五十人就能横扫官道?就你这风吹就倒的样儿?老子看你连刀都拿不稳吧!来来来,让弟兄们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吹这种牛!”
其他操练的汉子们也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戏谑和起哄的表情。
“就是!露两手啊!”“别光耍嘴皮子!”“怕不是尿裤子了吧?哈哈哈!”
云骁被围在中间,走脱不得。她看着眼前这些充满敌意和嘲弄的脸孔,握紧了拳。身体依旧虚弱,动手毫无胜算。
就在气氛越来越紧张的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
“都他妈围在这儿干什么?!不用操练了?!”
人群立刻像潮水般分开一条路。只见秦烈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虎目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被围在中间的云骁身上。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目光看向那个最先挑事的汉子。
那汉子见到秦烈,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连忙解释道:“烈哥,是这小子,在那儿对弟兄们的操练指手画脚,摇头晃脑的,弟兄们气不过,才……”
秦烈又看向云骁,眉头紧锁:“你又惹什么事了?”
云骁抬起眼,平静地回答:“我没说话。只是看了看。”
秦烈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看出点什么。然后,他猛地转头,对那群操练的汉子吼道:“都滚回去操练!再让老子看见你们偷懒起哄,全体罚跑后山二十圈!”
那群汉子噤若寒蝉,立刻灰溜溜地跑回校场,不敢再多看一眼。
秦烈这才又看向云骁,目光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粗声粗气地问:“伤好点了?”
“好多了。”云骁回答。
“能走动了吧?”秦烈似乎有些不耐烦,“能走动就别天天窝着装死。明天早上,到校场来找我。”
说完,他不等云骁回答,转身就走。
云骁看着秦烈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沉。
明天,去校场。她知道,养伤的日子结束了。秦烈要开始“遛”她这匹“马”了。
是骡子是马,很快就要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