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厂长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易中川请上了自己的吉普车。
一路风驰电掣,车轮卷起的烟尘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尾巴,直奔红星轧钢厂的心脏地带。
墨绿色的嘎斯吉普没有丝毫减速,直接冲进了机修车间。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车间内压抑的宁静。
此刻,这间最大的厂房里,一众顶尖的老师傅们,正围着一台巨大的苏联产桥式吊车唉声叹气。
那台庞然大物静静地趴窝在车间中央,巨大的钢铁吊臂无力地垂着,散发着冰冷而死寂的气息。
它已经在这里瘫了快半个月。
半个月,整个机修车间的精兵强将轮番上阵,把这台宝贝疙瘩里里外外摸了个遍,结果却连问题出在哪都没搞清楚。
空气中,浓重的机油味混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
见到王厂长从吉普车上跳下来,还亲自给一个年轻人拉开车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老师傅们浑浊的眼珠上下扫视着易中川。
太年轻了。
那身没褪去军旅气息的崭新军装,与这满是油污的车间格格不入。
他们眼神里的审视,迅速转变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轻视。
一个毛头小子,厂长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车间刘主任小跑着迎了上来,他脸上同样写满了困惑,目光在易中川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压低声音。
“厂长,这……这位是?”
王厂长挺直了腰杆,声音洪亮,刻意要让车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位是易中川同志,我从市里特意请来的技术专家!”
“专家?”
刘主任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周围的老师傅们更是面面相觑,有人甚至没忍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就这么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能是哪门子的专家?
怕不是厂长从哪个单位领回来的关系户,想来镀金的吧。
王厂长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群老师傅,个个都是厂里的宝贝,技术过硬,但同样的,脾气也臭,眼光也高。
他侧过身,指着那台趴窝的吊车,用一种近乎挑战的语气对易中川说。
“中川同志,他们都搞不定这台大家伙,你给瞧瞧?”
“没问题。”
易中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他自信地点了点头。
在车间所有人审视、怀疑、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目光中,他迈开步子。
他既没有去看那厚厚一沓的俄文图纸,也没有向任何人询问情况。
他就只是绕着那台钢铁巨兽,不急不缓地走了一圈。
他的步伐沉稳,目光平静。
时而,他会停下来,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机壳上,闭上眼睛,指节轻轻叩击。
时而,他又会伸出手,用指腹感受着液压管路表面的温度和细微的震动。
这套神神叨叨的流程,让周围的老师傅们看得直皱眉头。
这是在瞧病,还是在算命?
“液压传动系统有问题,压力上不去。”
易中川站定,平静地得出了初步结论。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资格最老的高师傅闻言,直接撇了撇嘴,手里的扳手往地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小伙子,这个问题我们早就查过了,液压泵和油路都没毛病,压力表我们也换了三块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纸上谈兵的年轻人的不耐烦。
易中川没有反驳。
争辩是最低效的沟通方式。
他直接走到吊车旁,双臂一撑,动作矫健地爬上了数米高的操作台。
他打开液压系统的控制箱。
里面密如蛛网的管线和阀门,足以让任何一个新手头晕目眩。
但在他眼中,这台五十年代的苏联吊车,其结构逻辑简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简单。
前世,他经手的那些超高精度一体化设备,其复杂程度是眼前的百倍千倍。
他的目光在控制箱内快速扫过,根本没有半分停留。
不到十分钟。
他的视线最终锁定在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一个被油污半掩盖着的单向节流阀上。
就是它了。
他从高高的操作台上利落地跳了下来,稳稳落地。
他对已经看呆了的刘主任说。
“给我拿一套小号的内六角扳手和一桶煤油。”
工具很快拿来。
在众人围拢过来的疑惑目光中,易中川动作飞快地拆下了那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节流阀。
他将阀门浸入煤油中,用一块干净的棉布仔细清洗。
片刻后,他将光洁如新的阀门举到众人面前,用手指着阀芯内一个极其细微的地方。
“问题就在这里。”
高师傅第一个凑了上来,他眯着老花眼,对着光线看了半天,才终于看清了易中川所指的地方。
那是一个比米粒还要小的磨损凹槽。
“这个凹槽导致阀门闭合不严,持续泄压,液压油在内部空转,所以压力始终上不去。”
高师傅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倒抽一口凉气,手里的旱烟袋都差点没拿稳。
这个故障点实在太隐蔽了!
他们之前把整个液压泵都拆了,也没想到问题会出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零件的内部!
还没等众人从这份震惊中反应过来,易中-川已经做出了更惊人的举动。
他拿着那个报废的阀芯,径直走到了车间角落的一台小车床前。
他随手拿起一根废弃的钢条,固定在卡盘上,合上电闸,开动机床。
嗡——!
车床高速旋转起来。
他没有图纸。
他甚至没有用卡尺进行任何测量。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左手控制着进刀量,右手调整着转速。
火花四溅。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那根废弃的钢条在他稳如磐石的手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改变。
他的眼神专注到了极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飞速旋转的工件。
脑海中,无数的数据流淌而过。
这台国产车床的精度不够,主轴有零点零三毫米的偏移,刀架的累计误差更大。
但在他手中,所有的误差都被一种近乎本能的微操完美抵消。
几分钟后,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
易中-川关掉车床,取下那个刚刚打磨好的全新阀芯。
那阀芯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独有的冷光,其表面的光洁度和尺寸的精准度,远超这台车床理论上能达到的极限!
当他将修复好的节流阀重新装回吊车,再次合上电闸。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试机都要沉稳有力。
接着,在所有人瞪大的眼睛里,那台趴窝了半个月的钢铁巨兽,它那巨大的吊臂,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升起!
成功了!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易中川。
他们眼神里原先的轻视和怀疑,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最纯粹的震撼和敬畏。
“好!好啊!”
王厂长激动地一拍大腿,通红的脸上满是狂喜。
他一把抓住易中川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宣布:
“我决定,特招易中川同志为我厂五级修理工!”
“月薪65元!”
“即刻生效!”
五级工!
月薪65元!
这个待遇,比车间主任还要高!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王厂长这前所未有的大手笔给彻底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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