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伯口中挖出的真相,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
原来我面对的敌人,不只是一群追债的流氓,更是一个盘踞在扬州城的、官商勾结的犯罪集团。这个认知,让我一整夜都没能合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做出了一个决定。
——去仓场。
仓场,是存放盐引对应官盐的地方,也是沈家盐号目前账面上仅存的、最核心的资产。虽然刘伯说那里的盐也因为“虚假交易”而大量亏空,但只要还有一粒盐在,它就是我翻盘的唯一筹码。
更重要的是,刘伯的口供虽然关键,但终究只是人证。我需要物证,需要找到那些被替换、被销毁的单据存根,或者任何能够证明“盐被盗取”的物理痕迹。而仓场,是这一切发生的现场。
“夫人,您不能去啊!”刘伯一听我的决定,老脸吓得又没了血色,“那里现在是龙潭虎穴!长乐帮的人肯定早就盯上那里了,您……您这是自投罗网啊!”
“就是因为是龙潭虎穴,我才必须去。”我看着铜镜里那张苍白但眼神坚毅的脸,缓缓地说,“他们越是想让我远离的地方,就越藏着能致他们于死地的秘密。”
“可是太危险了!”小环也急得快哭了,“万一他们对您不利……”
“有秦总管在。”我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的秦远。
从昨夜他出手擒住刘伯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个男人,或许是我眼下唯一可以依赖的武力保障。他不多言,但眼神沉稳,身上有种军人般的铁血气质,让人莫名心安。
秦远迎上我的目光,只是简单地抱了抱拳:“夫人在,秦远在。”
承诺虽短,分量却重。
我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布衣,将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没有多余的随从,只有我和秦远,以及被我强行要求带路、此刻正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刘伯。小环则被我留在家里,负责稳住后方。
扬州城的清晨,带着潮湿的江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街道上已经有了早起的行人,包子铺的蒸笼冒着热气,一切都充满了烟火气,似乎能暂时冲淡那笼罩在沈家上空的阴霾。
盐号的仓场,位于城南的运河码头附近。这里鱼龙混杂,扛着麻袋的苦力、吆喝着生意的船老大、以及眼神不善、腰间鼓鼓囊囊的地痞流氓,随处可见。
我们的马车一靠近仓场区域,我就敏锐地感觉到,至少有四五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从不同的角落里投了过来。
秦远显然也察觉到了,他握着腰间佩刀的手,青筋微微凸起,整个人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仓场的大门紧锁着,门口守着两个沈家的老伙计,见到我们,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迎了过来。
“夫人!您可算来了!”其中一个伙计焦急地说,“昨天……昨天就有人在咱们仓场周围鬼鬼祟祟地打转,看样子来者不善啊!”
“开门。”我没有多说废话。
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浓烈的、带着些许霉味的盐的味道扑面而来。仓库很大,里面堆放着一座座小山似的盐包。这些盐包用厚厚的油布覆盖着,上面印着沈家的徽记。
然而,我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
仓库里的盐堆,远比账面上记录的数量要少得多。许多地方都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盐粒和麻绳。刘伯的口供,得到了最直观的印证。
“夫人您看,”刘伯指着一处空地,声音都在发颤,“这里……这里原本应该堆着上个月刚入库的一百引新盐,现在……现在全没了!”
我走到盐堆旁,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地面。我的目光,很快被一些不寻常的痕迹吸引了。
在堆放盐包的木制地台边缘,我发现了一些新鲜的、不规则的划痕。那不像是正常搬运货物留下的拖拽痕迹,更像是……被什么粗暴的工具撬动过。
而且,空气中除了盐的咸味,似乎还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丝……油的味道。
不是菜油,也不是灯油,而是一种更刺鼻的、类似桐油的味道。
我正想让秦远也过来看看,异变陡生!
“走水啦——!仓场走水啦——!”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仓库的另一头猛地响起!
我霍然抬头,只见仓库深处的一个角落里,一股浓烈的黑烟正冲天而起,火光“轰”的一声就窜了起来,瞬间点燃了旁边堆积如山的干草和麻袋!
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
火焰像一条贪婪的火蛇,迅速朝着最主要的盐堆扑了过去!
“快救火!快救火啊!”两个老伙计吓得六神无主,提着水桶就想往里冲。
“别过去!”秦远一把拉住了他们,脸色凝重到了极点,“火里有油!用水泼不灭,反而会把火引得到处都是!”
经他一提醒,我才猛然惊觉,那股刺鼻的桐油味,此刻正随着热浪变得越来越浓烈!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纵火!
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烧盐——盐本身并不容易燃烧。他们的目的,是烧掉整个仓库,烧掉所有可能留下来的痕ઉдevidence!
他们算准了我今天会来查验仓场,所以提前布置好了一切。他们甚至不怕我发现,因为只要火一起,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夫人快走!这里危险!”秦远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就要把我往外拖。
“不能走!”我几乎是嘶吼出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我死死地盯着那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大脑在这一刻,运转到了极致。
走了,就代表我输了。仓场一烧,物证全无,刘伯的口供就会变得苍白无力。到时候,他们大可以反咬一口,说是我为了逃避债务,自己烧了仓库毁灭证据。那我将永无翻身之日!
我不能让这把火,烧掉我最后的希望!
“秦远!”我指着不远处堆放着的、用来防潮的沙土袋,“把沙子都弄过来!用沙子灭火!”
“刘伯,伙计!”我转向已经吓傻的三人,“你们去外面,把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都拿来,打湿那些还没烧到的麻布和油布,把盐堆盖住!快!”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焦急而有些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或许是我的镇定感染了他们,秦远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怒吼一声,像一头豹子般冲向沙袋。那重达百斤的沙袋,在他手里像是玩具一样,被他轻易地撕开,大量的沙土被他用一个破木板奋力地泼向火场。
刘伯和两个伙计也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跑出去找水。
我也没有闲着,扯下自己的裙摆,捂住口鼻,冲到离火场最近的一个盐堆旁。热浪灼烧着我的皮肤,浓烟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盖在盐堆上的巨大油布,试图用它来隔绝火星。
但那油布实在是太重了,我一个弱女子,根本拖不动。
就在我快要被浓烟熏得晕过去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从我身后伸了过来,接过了我手中的油布。
是秦远。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他高大的身影,像一扇坚实的墙,为我挡住了大部分的热浪。
“夫人,退后!”他低吼道,手臂上肌肉贲张,猛地一用力,那巨大的油布就被他硬生生地扯了起来,覆盖在了盐堆上。
我们两个人,就在这片火海地狱里,并肩作战。他负责用沙土压制火头,我负责指挥伙计们用湿布保护盐堆。我的大脑从未如此清晰,前世做过的无数次危机处理预案,此刻都化作了最直接、最有效的指令。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最后一捧沙土盖灭了最后的火苗时,整个仓库已经是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焦黑的痕迹和刺鼻的烟味。好几个盐堆被波及,外层的麻袋都烧焦了,露出了里面被熏得发黑的粗盐。但万幸的是,最核心的大部分存盐,保住了!
我浑身脱力,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手上,全是被熏出来的黑灰和被火星烫伤的红点,狼狈不堪。
秦远的情况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为了扑救最危险的火头,眉毛和头发都被燎焦了几撮,手臂上也被烫出了好几个大水泡。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保住的盐堆,又看了看狼狈却眼神明亮的我,那张一向如冰山般冷漠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混杂着震惊、钦佩和复杂的表情。
他默默地向我递过来一个水囊。
我接过来,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仰头就灌了好几口。
“谢谢。”我嘶哑着嗓子说。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了火灾源头那片被烧得最彻底的区域。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在那里,一截烧得只剩下半截的木头上,还残留着未被完全烧尽的、浸满了桐油的破布。而在那堆灰烬之下,我隐约看到了几个散落的、已经被烧得变形的金属片。
我挣扎着站起来,走了过去,用一根木棍拨开灰烬。
那赫然是几个小巧的、用来引火的“火折子”的金属外壳!
物证!
纵火的物证!
我看着这些东西,再联想到我之前发现的地台上的撬痕,一个完整的犯罪场景,瞬间在我脑中复原:
凶手不止一人,他们在昨夜,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潜入了仓库。他们撬开地台,将大量的桐油和引火物藏在了盐堆之下。他们算准了我会来,故意在我检查仓库的时候引燃大火,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混乱,并彻底销毁他们盗取官盐后留下的所有痕-迹!
好狠毒的计策,好周密的安排!
如果今天我没有坚持要来仓场,如果我被大火吓跑,如果……如果没有秦远……
我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用布条简单包扎着手臂伤口的男人。
从这一刻起,我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护院总管,将不再仅仅是我的下属。
他,将是我在这场生死之战中,最值得信赖的、坚定的臂助。
而这场大火,虽然让我陷入了更大的险境,但也同样证明了一件事——
我的敌人,已经开始害怕了。
他们害怕我查出真相,所以才要如此不顾一切地,毁灭证据。
这让我,反而更加坚定了要斗争到底的决心。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将那些被烧毁的火折子外壳包了起来。这是我拿到的第一份,能够摆在台面上的、指向“谋杀”而非“意外”的铁证。
“秦远,”我转过身,看着他,“从现在开始,你和你的兄弟们,一步都不要离开仓场。这里剩下的每一粒盐,每一块麻布,都是我们的命。”
秦远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温度。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