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还躺在桌上，屏幕暗着。陈默没再看它一眼。他把公文包放在办公桌边，解开扣带，抽出那份案卷，翻到贴着糖糖便签的那页。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爸爸，你看，光在这里。”他手指轻轻划过那行字，然后合上文件夹，放回桌面。
窗外天色渐沉，楼下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他起身走到沙发前，糖糖蜷在上面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是她自己从柜子里拖出来的。一只小手露在外面，指尖还捏着半截彩色铅笔。他蹲下身，把她的手轻轻塞进毯子里，又拉高了些边角，动作很轻，像怕惊动某种正在成形的东西。
他坐回桌前，打开台灯。灯光洒下来，照在案卷封面上，也映出糖糖那幅画的一角。他抽出来，平铺在桌中央。画里的他站在一道光柱下，西装笔挺，手里举着一盏灯。背景是模糊的楼宇和人群。可今天，他发现画纸边缘多了一只手——从画面外伸进来，小小的手掌，五指张开，正握住画中他的手。那只手用蜡笔涂成浅黄色，像是被灯光染过的颜色。
他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空调低低地响了一声，风向变了。他收回目光，抬头望向窗外。城市已经彻底亮了起来，远处高楼的灯光连成一片，近处居民楼里，一家一户的窗子透出暖黄或冷白的光。有孩子在楼下喊妈妈，声音清脆，跑了几步又笑起来。一辆电动车拐进小区，铃声叮当响了一下。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说给这间屋子听的：“真相像灯，一代传一代。”
话落之后，屋里更静了。糖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没醒。他站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回来时顺手把画往桌心推了推，让灯光完整地落在那只小手上。
他重新坐下，翻开新的案卷。这是下周要开庭的一起劳动纠纷，当事人是个被拖欠工资的装修工，材料还没整理完。他拿起笔，在首页写下日期，停顿几秒，又添了一行字：“我们不是光，但我们能点亮灯。”
笔尖落下时，墨迹微微洇开一点。
他放下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上那只小手的轮廓。蜡笔的痕迹有些粗糙，边缘不齐，但他没有试图去描补。他知道这不是谁刻意画上去的。糖糖白天在这里等他下班，自己趴在桌上画画，走的时候大概觉得还不够，就悄悄添上了这一笔。她没说，也没问，只是做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在他熬夜复习法律条文时，默默走进来，把一杯热茶放在桌角，然后替他关掉客厅多余的灯，只留下书桌前那一盏。那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她总说“亮着就行，不用太亮”。现在他明白了。灯的意义不在亮度，而在有人愿意为它停下脚步，为它弯腰插电，为它拂去灰尘。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没去拿。这次是教育局发来的会议提醒，关于德育教材的事。之前还有基金会的消息，说评审会安排在周五晚上，可以视频接入。他都没回。他知道那些事迟早要面对，但此刻，他只想留在这个房间里，留在这张桌前，留在女儿熟睡的呼吸声里。
他翻到案卷中间一页，开始逐条核对证据清单。笔尖在纸上划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糖糖在梦里动了动，脚踢开了毯子一角。他听见了，抬起头，走过去，再次把她的腿盖好。这次他多看了一眼她的脸。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上，嘴角微微翘着，像是梦见了什么开心的事。
他回到座位，继续写。写到一半，停下来，望着那幅画。画中的他依旧举着灯，而那只来自画外的小手，稳稳地握住了他。他忽然觉得，这灯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举着的。王桂芬在法庭上站起来说话时，那是灯；老周冒着丢工作的风险交出账本时，那是灯；李薇顶着压力按下录音键时，那也是灯。现在，这只小手伸过来，不是接替，而是延续。
他低头，在案卷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铅笔轻轻画了一盏灯。很简单的一盏，方形底座，圆柱灯身，顶部一圈灯罩。然后在灯旁，他画了一个小人，牵着另一个大人。两个身影并排站着，灯放在他们中间。
画完，他合上案卷，把铅笔搁在纸边。
屋里的灯一直亮着。糖糖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说：“爸爸……我画完了。”
他应了一声：“嗯，爸爸看见了。”
她没再说话，睡得更深了。他坐在那里没动，直到空调自动关闭，房间恢复安静。窗外的灯火依旧明亮，一层一层，一户一户，像无数个家庭在黑暗中守着各自的光。
他伸手摸了摸台灯的开关，没有关。
然后他翻开另一份材料，开始写下一份答辩提纲的标题。笔尖落在纸上，清晰有力。
糖糖的手从毯子里滑出来，又搭在画纸上，正好压住那只小手的位置。
他看了一眼，继续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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