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爷依旧不动,手指还在敲。
赵乾坤笑了:“好,有胆。可胆子大,也得有命花。”
他转身,对着镰爷一抱拳:“干爹,昨晚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他已经被我刀捅穿喉咙了。”
“可他倒好,反咬一口,打得我面目全非。”
“这样的人,留不得。”
“必须把“出老”,趁到江里去,给鱼啃。”赵乾坤目光尽是阴狠。
我愣了一下。
一条人命,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到了此刻,我才知道了一丝害怕,这里是沪上滩,是黄埔……
王东身子一颤,抬头看向镰爷:“镰爷……这孩子才十六……山里来的穷苦孩子……什么都不懂,您可千万……”
啪!
赵乾坤上去,一耳光抽在了王东的脸上。
那一耳光可不轻。
打的王东当下,嘴角一抹鲜血。
“你都是一条贱命,还给谁求情呢?”
王东顾不得这辱骂,只是个磕头:“镰爷,您打他,打断腿都行,留他一条命吧。”
“这孩子苦,跟您一样,自幼就没妈,是条贱命,可也是被欺负的贱命,没惹过谁……”
啪~
又是一耳光,赵乾坤接着一脚把王东踹到了地上:“没惹过谁?你意思是老子惹的他?”
“我,我没说……”王东磕巴的求情。
我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窒息,恐慌,疼……
“别打了。”
“我跪!”
“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打王东哥了。”我终于忍不住了,挡在了王东身前,跪在地上,一头磕了下去。
心里火辣辣的。
陈爷爷的话还在耳边。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小出老,你以为跪一下就行了?老子废了你一条腿!”赵乾坤抄起一旁的板凳,高高举起就要砸下来。
“住手!”镰爷终于转过脸,目光如刀,直勾勾的盯着我:“林满仓是吧?”
“是!”我跪着,抬起了头。
跟镰爷对视的那一眼,我怕了……
可我硬着头皮没躲,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
“你没爸妈?”
“爸妈死了?”镰爷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住了,摇了摇头:“妈被爸打跑了,爸有跟没有是一样的,后妈的人,我没爸。”
良久的沉默。
“干爹……”赵乾坤刚要开口。
“脱下厂服,滚出码头,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了。”镰爷挥了挥手。
王东的眼睛都亮了,扯着我的脖领子就往下按,不停的磕头。
“谢镰爷,谢镰爷不杀之恩!!”
我也跟着磕磕绊绊的:“谢,镰爷……”
“干爹!”赵乾坤有些不服,眉头紧缩。
嗯?
镰爷一个眼神。
赵乾坤低下了头,没了声。
我把工服扔在地上,最后看了镰爷一眼,转身走出门。
——
清晨的雾还在,湿冷地贴在皮肤上。
我走回工棚,一言不发,把仅有的几件破衣塞进麻布袋。
草席掀开,地上还留着昨夜的血迹,干了,黑褐色,像一幅地图。
我蹲下,用手指轻轻描了描。
那是我的血,也是赵乾坤的。
我输了身份,输了工钱,输了一切。
可我没输骨气。
我背上麻袋,走出工棚,穿过整个码头。
苦力们看见我,纷纷停下脚步,目光复杂。
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悄悄递来半个冷馒头,被我摇头拒绝。
我走到码头大门。
铁门开着,外面是车水马龙的沪上滩,霓虹还未熄灭,汽笛声此起彼伏。
可我,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我站在那儿,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爷爷还在山里等我,妈妈和妹妹在沪上滩漂着,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靠着柱,慢慢滑坐在地,头埋进膝盖,肩膀微微发抖。
不是哭。
是憋屈。
是不甘。
是恨到极致的无声咆哮。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王东来了。
他拎着个破皮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站在我面前。
我抬头,哑声问:“王头……你来押我走?”
他没说话,把皮箱往地上一放,坐到我旁边,点燃一根旱烟。
烟雾缭绕中,他低声说:“我辞了。”
我猛地抬头。
“你说啥?”
“我说——”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我也不干了。从今天起,三十二号码头,老子不伺候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王东?辞职?
他在这码头干了十年,是镰爷亲封的“王头”,逢年过节都有红包拿。多少人想攀他这根线都攀不上。
现在……他为了我,辞职了?
“为什么?”我声音发抖。
“为啥?”他转头看我,眼圈发红:“因为我看不得一个十六岁的娃,拼了命赢,最后被人一脚踢进江里。我看不得一个娃,护着爷爷的表,被人拿凳子砸,还得跪着认错。”
他扔掉烟头,踩灭:“我王东活了三十岁,头一回觉得——这码头的规矩,他娘的不配叫规矩。”
我喉咙一堵,眼泪差点滚下来。
“你……你本可以不管我的……”
“可我管了。”他咧嘴一笑,拍我肩膀:“起来,满仓。别坐这儿当乞丐。走,哥请你吃饭。”
“吃饭?”
“对。”他站起身,拎起箱子:“先吃顿饱的,再想下一步。总不能饿着肚子报仇吧?”
我愣住。
报仇?
我抬头看着他,慢慢站起。
晨光终于破雾而出,照在黄浦江上。
我跟在王东身后,走向码头外的街道。
赵乾坤,镰爷……
这笔账,我林满仓——记下了。
——
我们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背后是棵百年老榕,盘根错节,树干粗得两人合抱不过来,根须垂下来,像岁月的触手,扎进水泥缝里,倔强地活着。
王东叼着一根烟,火还没点,就含在嘴里,眯眼望着天。
他脸上的汗刚擦过,可太阳一晒,又冒了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滑过那道从眉骨到下颌的旧疤——
那是十年前码头斗殴留下的,没人敢问,他自己也从不提。
我低头搓着手掌上的痂。
左手那道被刀刃割开的伤口已经结了血壳,一碰就裂,疼得钻心。
“哥。”
我嗓子还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接下来……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