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咧嘴一笑,那笑里没什么温度:“你说呢?你以为她是看你可怜?你那点伤,码头上每天摔十个都不带眨眼的。”
我喉咙发紧。
他把烟塞回烟盒:“我们是从青堂出来的——”
他顿了顿,眼神一冷:“她需要一个能镇住场子的人。”
“我昨天晚上跟这里的工人聊天,这里有个监工,叫郭佑。”
“林雪给我安排这么个监工的工作——”王东光着膀子走到水池边掬了把冷水拍在脸上,甩了甩头:“后面怕是有事情。”
我心头一跳:“那……咱们怎么办?”
王东拧紧水龙头,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慢慢地点上。
“啥也别想。”他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灰白的烟雾:“你要是害怕,别说是我王东带出来的人。”
我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结痂的手掌,摸了摸爷爷的怀表,还有陈小姐给我的那一块钱。
害怕?
我真不怕……反而对一切充满了期待。
——
清晨六点整,王东就一把掀了我被子。
“起!”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差点撞上上铺的铁床。
外头天光已亮,老街的鸡鸣狗吠混着远处早市的吆喝声,吵得耳朵嗡嗡响。
我们穿好工服——
灰蓝色的粗布褂子,胸口绣着“红薯加工”几个红字——拎着水杯下了楼。
厂区比昨晚安静许多,晾架上的红薯片翻了个面,焦甜味更浓了。
几个工人模样的男女三三两两站在厂房门口,手里捏着搪瓷缸,正低声聊天。
一个穿着灰西装、敞着领口、脖子上挂着工牌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的小木桌前,拿着个本子,正一个个点名。
郭佑。
五十来岁,脸拉得老长,眼袋浮肿,左脸有道浅疤,像是年轻时被人用刀背划过。
他背着手,肩膀一高一低,走起路来像只瘸腿的猫。
他点完一圈人,抬头看见我们,眼神猛地一缩。
王东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我跟在后头,手心微微出汗。
“姓名。”郭佑眼皮都没抬,笔尖戳着本子。
“王东。”王东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昨天林雪老板安排的新监工。”
郭佑手一顿。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
他缓缓抬眼,上下打量王东,嘴角抽了抽:“林雪说的?”
“对。”王东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过去:“哥,这两天还得你带着,我刚来,规矩不熟。”
那是一根“大前门”,在码头上都算体面烟。
可郭佑没接。
他当着所有人面,抬手一挥——
“啪!”
烟被拍落在地。
他盯着王东,冷笑一声:“码头出来的?”
他声音不高,可字字像钉子,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那你该懂江湖规矩——”
“你一个外来的,凭什么一来就骑在我头上?”
人群静了一瞬。
有人低头缩肩,有人偷偷往后退了半步。
可王东却笑了。
他弯腰,把那根烟捡起来,轻轻拍了拍灰,又塞回烟盒。
“郭哥。”他语气平静:“我不是来抢饭碗的。是林雪让我来的。你要不信,现在就能去问她。”
“哈!”郭佑猛地冷笑,声音陡然拔高:“林雪?她一个黄毛丫头,懂个屁!这厂子是她爸打下的江山,轮得到她指手画脚?”
他一步上前,几乎贴到王东面前,眼里杀气毕露:
“你听好了——老街不欢迎外人,今天你走,我当没这事儿,明天你还在,我就让你躺着出去。”
他说完,右手猛地从怀里一掏——
寒光一闪!
一把短刃横在王东肚子前,刀尖距离布料不过半寸。
人群“哗”地散开一圈。
我脑子“嗡”地炸了,瞬间紧张了起来。
这就动刀子了?
那刀子进去了,可就是一条人命。
可王东……依旧站着。
甚至没后退一步。
他只是看着郭佑,眼神像看一条狂吠的狗。
“郭哥。”他轻声说:“你说这些话,不怕林雪听见吗?”
“她听见又怎么样?”郭佑狞笑:“她能拿我怎么样?她一个女娃子,大学生,懂什么?老子在这厂子干了十年,轮得到你一个码头搬货的来耀武扬威?”
王东叹了口气,忽然笑了。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郭佑手一抖,刀尖晃了晃。
“你……你他妈吓唬我?”
“我不吓唬人。”王东缓缓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往前半步,直视郭佑的眼睛:
“你要是现在收刀,明天你还是仓库管理员,工资照拿。”
“你要是再敢拿刀指我——”
他声音陡然压低:“我不保证,今晚你还能完整地走出这厂子。”
空气,死一般寂静。
我也愣住了。
在码头里,我只知道王东是头儿,管着那些号子,大家谁也不敢不听。
后来见了镰爷,王东哥又磕头又求饶的。
我一直认为王东是个老好人。
可我没想到,今天见到了王东的另一面……
那一把刀子要是抵在我的肚子上,不说害怕到腿软,可绝对不可能这么平静。
我又看了王东一眼。
郭佑脸色铁青,额头沁出冷汗,刚刚的强势全是装出来的。
他都五十多岁了。
有力气跟年轻人斗?
刀,缓缓收回。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记名。”
王东笑了笑,把名字写上。
轮到我时,郭佑看都没看我,笔尖重重一划:“林满仓,杂工,三班倒。”
我签上了我的名字。
算是正式开始今日的上工了。
可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听见郭佑在身后低声骂了一句:“等着吧,老子会让你知道,什么叫老街的规矩。”
我脚停了一下,想说话。
可是最终……
我还是什么都没说,不想惹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跟着王东上工去了。
一直到晚上六点。
天暗了,也没见到林雪来厂子。
干了一天,腰酸背痛的我跟一群工人站在一起排队等记件。
每天干了多少活,都是要监工来记的,以后好发工资。
我站在队尾,背脊酸得像是被铁棍穿过,手指关节又肿又胀。
可比起码头上扛铁皮箱、扛水泥袋,这点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