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件台前,郭佑坐在一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脚翘在小木凳上,手里捏着一支黑乎乎的钢笔,眼皮耷拉着,像是在打盹,可谁都不敢往前多走一步。
我抬眼往前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王东正坐在郭佑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端着个搪瓷缸,俩人居然有说有笑,仿佛清晨那把刀子根本没出过鞘。
“哥……”我低声唤了一句,心口猛地一紧。
王东冲我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我没敢多问,只默默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盯着那把藤椅上的背影——
郭佑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西装,领口歪斜,左脸那道疤在晨光下像条干涸的蚯蚓。
他接过一个工人递来的“红双喜”,慢悠悠地点上,吐出一口浓烟,脸上才露出几分人味。
“老张啊,今天不错,十三斤八两,够数。”郭佑眼皮抬都不抬,笔尖一勾,记下了数字。
“谢郭哥!回头给您带半斤卤猪耳朵!”那工人笑得一脸褶子,连连作揖。
又一个上来,哆哆嗦嗦掏出一颗糖精果子,红纸包着,估计是从孩子嘴里省下来的。
郭佑接过去,捏了捏,哼了声:“行,八斤,记了。”
“谢谢郭哥!您真是大善人!”
我没吭声,却听得耳朵发烫。
一个瘦得像竹竿的男工战战兢兢递上本子,郭佑眼皮一掀:“就这点?十一斤?你当老子瞎?”
“郭、郭哥……我……”
“啪!”
一巴掌直接扇在他脸上,力道不小,那工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少废话!六斤就是六斤!爱干干,不干滚!”
旁边人全低着头,没人敢劝。
那男工眼眶红了,死死咬着嘴唇,默默退到一边。
我身旁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工人低声嘀咕:“唉……他明明干了十一斤,我亲眼看见的……可郭佑不高兴,少记五斤,这不等于扣了他半天工钱?”
“嘘!”旁边人连忙拦他:“你不要命了?这话让郭佑听见,你能走出老街巷子?”
那人缩了缩脖子,却仍压低声音:“你不懂……他少记的斤两,最后都记在‘小六子’他们头上——”
“你看见没?那个穿黄胶鞋的,天天第一个记件,郭佑对他笑得跟亲儿子似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个年轻人,脸都没晒黑,手也不像干活的,可每次记件,郭佑都笑着给他多记两三斤。
“他们干了活,拿双倍工资,回头再把多赚的‘孝敬’给郭佑……这叫‘替记’。”
“黑吃黑。”我心头冷笑。
可笑的是,这些事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发生,没人管,没人说,大家心照不宣,只为了能在老街活下去。
终于轮到我了。
我走到台前,把记工本递过去,脊背挺直,声音清晰:“林满仓,十三斤。”
郭佑眼皮一抬,眯起眼打量我,像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虫子。
他慢悠悠地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个数字——七斤半。
然后头也不抬,直接翻页:“下一个。”
“郭哥。”我站着没动。
他笔尖一顿,抬起头,眼神阴沉:“嗯?”
“我说十三斤。”我直视他:“你记七斤半,差了近五斤。”
空气瞬间凝固。
排队的人都停下动作,偷偷回头。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暗暗摇头。
郭佑缓缓放下笔,身体前倾,藤椅“吱呀”一声,像某种野兽的低吼。
“林满仓是吧?”他嘴角一咧,露出一口黄牙:“你挺有数啊?还会计算?”
“我不是计,但我知道自己干了多少活。”
我没露怂,这郭佑不是个善茬。
可他跟刀疤老六比,跟赵乾坤比,跟镰爷比,他算什么?
从码头出来。
从王东哥嘴里了解了沪上滩。
我的心里似乎比以前更平静了。
“哈!”郭佑忽然笑出声,拍了下桌子:“你小子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他转头看了眼王东,见王东只是端着搪瓷缸喝茶,脸上毫无反应,便更加肆无忌惮。
“我告诉你——在这老街,不是你干了多少,是你记了多少。”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子说了,你就是七斤半!”
“多了,是赏;少了,是罚。懂不懂?”
我站着没动。
这不只是一笔账。
这是立威。
我也明白——如果今天我低头,明天就会被踩进泥里,永远爬不起来。
“郭哥,你说七斤半——那你敢不敢,现在就带我去仓库过秤?”
“我加工的红薯片,还在第三排架子底下,没翻面。你拿秤一称,若是不到十三斤,我给你磕三个响头,以后见你就喊爹。”
人群“嗡”地炸了。
敢这么跟郭佑说话?
连王东都挑了下眉,嘴角微动,却依旧没动。
不过我知道。
王东哥这是想看我怎么处理这件事。
郭佑脸色变了。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从讥讽到阴狠,再到一丝……忌惮。
他知道我在逼他。
可更可怕的是,他没想到——我不怕他。
“你……”他声音压得极低:“你小子是想挑事?”
“我不是挑事。”我平静道:“我是来打工的。但打工,也得有规矩。你记错了,我可以认。可你要是故意压秤——那咱们就得说道说道。”
“好啊。”郭佑冷笑,猛地站起身,藤椅“哐当”翻倒:“走!我现在就带你去称!”
他大步朝仓库走,背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
我跟上。
身后,所有工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仓库阴暗潮湿,堆满了麻袋和竹筐。
郭佑粗暴地扒开几筐红薯片,随便挑了一筐,扔上秤。
“看好了!七斤半!”
秤杆微微上翘,数字果然只到七斤半。
“你还犟?”郭佑狞笑:“睁眼说瞎话?”
我没说话,蹲下身,把那筐红薯片倒出来,一一捡起,放到旁边空筐里。
“这筐是我中午加工的。”我指着墙角另一筐:“那一筐,是我下午三点加工的,底下压着草绳——我做的记号。”
我一筐筐翻出来,摆在地上,一筐一筐往秤上放。
加起来——十三斤整。
郭佑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