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剩半筐没称,却已经够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郭哥,我说十三斤,错了吗?”
他死死盯着秤,手指抽搐,像被钉在原地。
围观的工人越来越多,有人忍不住小声议论:
“真……真是十三斤啊?”
“郭佑这回脸可丢大了……”
“平时他记少了,谁敢吱声?这新来的,胆子真肥!”
郭佑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紫红,额角青筋暴起,像是被什么毒虫啃噬了内脏,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围观的工人越来越多,原本只是偷偷张望的脑袋,此刻已经挤成了一圈人墙。
空气里弥漫着红薯片发酵的甜酸味,还有一股更浓的东西——那就是即将爆发的火药味。
“砰!”
郭佑猛地一脚踢翻了秤台,铁秤砣“哐当”砸在地上,溅起一地灰尘。
他一把抄起那黑乎乎的秤砣,手臂青筋暴起,眼睛赤红地盯着我。
“林满仓!”
他嗓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吼出来的:“在这,老子说你几斤,你就是几斤!少一两是恩典,多一钱是造反!你听不懂是不是?啊?!”
秤砣在他手中晃着,离我的脸不到半尺。
人群“哗”地又退开一圈,连刚才还在小声议论的工人都闭了嘴,一个个低着头,像是生怕那秤砣下一秒就砸在自己脑袋上。
我知道,这一刻,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不是记错工的问题。
这是威胁。
是杀鸡儆猴,是立威,是要把我当一个出头的椽子,狠狠敲断。
我站在原地,没动。
手心不出汗,心跳不乱,甚至连呼吸都没乱半拍。
被人拿砍刀抵着喉咙……我都活着走出来了。
眼前这个穿着发白灰西装、左脸爬着蚯蚓疤的老监工,又能奈我何?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郭佑狰狞的脸,落在不远处那个坐在小马扎上的王东身上。
他还在喝茶。
搪瓷缸口腾着热气,他半眯着眼,像在打盹,可我知道,他没睡。
他的眼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朝我这边偏了偏头。
他在等。
等我说话。
我收回视线,嘴角忽然往上一扬,笑了一声。
很轻,却像冰碴子砸在铁皮屋顶上,清脆、刺耳。
“你说几斤,就是几斤?”
我慢悠悠开口,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耳膜上。
“你算个球?”
“——轰!”
人群炸了。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把搪瓷缸摔了。
有人猛地捂住嘴,眼珠子瞪得像是要掉出来。
连王东,都愣了一瞬。
随即——
“噗!”
他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赶紧拿手挡住嘴,肩膀却一抖一抖地笑开了。
“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嘴里嘀咕:“这小子……”
郭佑脸上的血色“唰”地退了个干净,又“腾”地全涌上头顶,整张脸胀成了猪肝色。
他手指攥着秤砣的铁链,指节发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十几个耳光。
“你……你他妈找死?!”他声音都变了调,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
下一秒,他怒吼一声,抡起秤砣就朝我脑袋砸来!
风声呼啸。
那铁疙瘩足有七八斤重,砸实了,能让人当场脑浆迸裂。
可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脚尖一拧,侧身一闪,秤砣贴着我耳朵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不等他拔出铁链,我右脚猛地踹出,正中他膝盖外侧。
“咔!”
一声闷响。
郭佑“啊”地惨叫,整个人像被抽了筋的麻袋,轰然跪地,手一松,秤砣“咚”地滚开。
我左手上前,一把掐住他后颈,往下一压,膝盖顶住他后腰,将他整个人死死按在地上,脸贴着满是灰尘的水泥地。
“郭哥。”我俯身,贴近他耳朵,声音轻得像耳语:“现在,是你七斤半,还是我十三斤?”
“你……你敢……”郭佑想挣扎,却被我压得动弹不得,只能像条被踩住七寸的蛇,疯狂扭动。
“小六子!小六子!!”他嘶吼着,口水都喷了出来:“给我打死他!给我往死里打——!”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黄胶鞋,蓝工装,二十出头的年纪,肌肉结实,脸上横肉抖动——正是那个天天被郭佑多记斤两的“小六子”。
他满脸凶相,抄起旁边一把木椅子,高高抡起,恶狠狠就朝我头顶砸下!
“老子砸烂你的头!!”
“轰——!”
椅子砸下,却落了空。
我一个矮身,顺势抓起郭佑的脚踝,猛地一拽,将他整个人拽得横移半米。
小六子收力不及,椅子砸在郭佑大腿上,疼得他杀猪般惨叫。
我趁机松开郭佑,转身一记鞭腿,正中小六子持椅的手腕!
“啪!”
木椅脱手飞出,撞在墙上,四分五裂。
小六子吃痛,还没反应过来,我右拳已如炮弹般轰出,直击他腹部!
“呃啊——!”
他弓着身子踉跄后退,我上前一步,左肘猛击他后颈。
“咚!”
小六子双膝一软,脸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两下,再没爬起来。
全场死寂。
只有郭佑在地上喘着粗气,脸贴着地,浑身发抖。
我缓缓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是刚拍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四周的工人全都傻了。
有人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有人手里的记工本滑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还有个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攥着围裙角,低声念着:“这后生,是哪来的煞星……”
我转过头,看向王东。
他也正看着我。
嘴角还带着笑。
他知道,我不是码头上那个只会扛货、听话的林满仓了。
我走回记件台,弯腰捡起自己的记工本,翻到那一页,看到“七斤半”三个字,冷笑一声。
抬眼扫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杂音:“从今天起,我的工——我自己记。”
我掏出兜里那支磨秃了笔尖的蓝墨水钢笔,在本子上用力写下:
十三斤整。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然后,我合上本子,塞进怀里,转身就走。
身后,没人说话。
只有郭佑趴在地上,嘴角哆嗦,想骂,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小六子,像条死狗般躺在碎木堆里,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