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了拍手,像是刚掸掉什么脏东西,转身就走。
可刚迈出两步,厂区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冷风扑面灌入。两道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灯光下——
前面是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年轻女人,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手里拎着个皮包,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清亮。
正是林雪。
她身后跟着林秀兰,目在场中每一个人脸上划过,最后在我脸上停了几秒。
“哟。”林秀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住全场:“后生,可以啊。”
所有人都是一愣。
连王东都抬起了头,把搪瓷缸轻轻搁在桌上,嘴角那抹笑更深了。
林秀兰没半点惊慌,反而像是看了一场好戏,眼中竟有几分欣赏的意味。
“能动手,敢出头,还能收得住火候。”她点点头:“不容易。”
我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心里却明白了——
“林小姐!”郭佑突然嘶吼出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我一脚踩住肩膀,又狠狠按回地面。
“林小姐!您可得为我做主啊!”他眼眶充血,声音抖得像根破弦:“我是跟着你爸打天下的人!十年前厂子刚建那会儿,你还在念小学!”
“我郭佑没功劳也有苦劳!今天……今天却被这小子当众羞辱!还动手打人!您爸要是泉下有知,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他越说越激动,涕泪横流,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雪静静听着,没打断,也没动容。
她只是走上前几步,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两秒,然后才转向郭佑。
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叠钱,用夹子夹着,看都不看他,直接递给旁边一个吓得发抖的小工:“小李,去取个信封来。”
小工慌忙跑开。
林雪依旧站着,声音平静:“郭佑,你干了十年,我都知道。你这些年,帮着管厂子,我也感激。可今天的事——”
她顿了顿,扫了一眼地上昏死的小六子,眉头一拧。
“你拿刀威胁新监工,又纵容‘替记’,克扣工人工钱,现在还抡秤砣砸人。”她语气依旧轻,却字字如刀:“你觉得,是我爸留下的规矩?”
郭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雪把那叠钱塞进刚送来的信封里,交到郭佑手里:“一千,够你和小六子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别在这赖着,人要是真出了事,我担不起,你也别想走出老街。”
全场一静。
一千?在这个月工资不过两百的年代,这是笔巨款。
可郭佑却像被烫到了一样,攥着信封,手直抖。
“林小姐……您这是要换血啊!”
他忽然声音发颤,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悲愤:“您爸才走了三年!您就这么急着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全踢出去?您忘本了!今晚我就去找梁叔!让他来评评理!老街的礼数还在不在!规矩还讲不讲!”
他说完,踉跄着要爬起来,却又被我一脚压住。
林雪没发火,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梁叔要是来了,我亲自接待。”她语气淡漠:“但在这之前——”
她目光冷下来,直视郭佑:“你最好现在就带小六子去医院。别让他死在我厂子里。你要真有胆子让他断气在这儿,明天全老街都会知道,你是怎么‘忠于’我林家的。”
空气猛地一紧。
郭佑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惧。
他知道林雪这话不是吓唬人。
梁叔是老街的“礼官”,主持红白事,也断是非。
可若有人在厂里出人命,那就是破了“生死地界”,梁叔也保不住他。
林雪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我。
她站在我面前,距离不过半步,灯光落在她眉骨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影。
“今天……干得不坏。”她嘴角微扬,几乎算是笑了:“虽然野了点,但事压住了。”
她顿了顿:“从明天起,你跟在我身边。”
我沉默了一瞬,才点头:“谢林小姐。”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却又停下,回头看了眼王东:“我替你照看点你这弟弟,没问题吧?这小子……太冲。”
王东没说话,眼眶湿了,更像是替我开心的感动,冲着林雪拱手弯腰:“林小姐,你这句话别人不懂,我是老江湖了,心里明白。”
“你能看中我弟弟,那是他的福气!”
“他是个山里来的穷苦孩子,有这命,我替他开心还来不及,以后就劳烦林小姐了。”
林雪没再说什么,带着林秀兰转身离去。
郭佑终于被几个工友半拖半拽地扶了起来,嘴里还在嘟囔:“换血……换血……她爸尸骨未寒啊……”
没人接话。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怕,有敬,有羡慕,也有隐隐的忌惮。
我站在原地,听着那扇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像是某种旧时代的落幕。
下工回到宿舍。
王东慢悠悠走过来,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接着。”他把那根“大前门”夹在指间,朝我一递。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了那微烫的滤嘴。
“我……不会抽。”
我说得实话,山里长大的孩子,哪懂这些?
小时候偷摸拿爷爷的旱烟锅子试过一口,呛得眼泪直流,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碰。
王东笑了,烟雾从他鼻翼两侧缓缓溢出,像条老狐狸吐着气。“不会?那就学。”
他眯着眼打量我,语气轻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现在不是码头扛货的林满仓了,是能跟林小姐说上话的人了。以后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杂,你不抽烟,人家当你是个土包子。学,总要学的。”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根细长的烟,纸皮泛着微黄的光,还带着点烟草的干香。
握着它,竟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接过了一块通行令。
“那就……试试。”
我咬咬牙,学着王东的样子,把烟凑到嘴边,用他递来的打火机点火。
火苗蹿上来,有点烫手,我一抖,差点把烟甩了。好不容易点燃,赶紧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