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咳咳——!”
烟雾刚入口,还没咽下去,就猛地呛进喉咙,我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眼睛瞬间泛泪,整张脸涨得通红。
胸口像被火燎过一样,辣得生疼,连气都喘不上来。
“哈哈哈!”王东一下子笑开了,拍着大腿,笑得整个人直晃:“你这叫抽气,不叫抽烟!哪有你这么吸的?像只饿疯的猫叼耗子!”
我抹了把眼角呛出来的泪,一边咳一边喘:“这玩意……太冲了……”
“当然冲。”王东缓过劲儿来,把烟从我手里拿回去,轻轻弹了弹烟灰:“抽烟不是用喉咙吸,是要过肺的。你得先含着,让烟在嘴里打个转,再慢慢往下送——这才叫‘吞云吐雾’。”
他说着,示范性地吸了一口,烟雾在他口腔里盘旋片刻,才缓缓沉入胸腔,再从鼻孔悠悠逸出,姿态潇洒得像个江湖术士。
“来,再试一次。”他又把烟递回来,眼神带着几分耐心,也带着几分……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叼住烟嘴,点火,吸——这一次没那么猛,只是轻轻一嘬。
烟雾入嘴,温热而辛辣,我没急着咽,而是让它在舌尖和上颚之间流转,像品茶似的感受那股焦香。
然后,屏住呼吸,缓缓将气往下压。
“咳咳咳!!!”
还是没忍住。
一股灼热直冲肺底,像有人拿烧红的铁丝捅进支气管,我整个人弓成虾米,咳得差点背过气去,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下来,手里的烟都快捏断了。
王东笑得更狠了,身子倚着墙直打晃,一边笑一边摆手:“哎哟我操……满仓啊满仓,你是真给咱丢脸!这都算‘过肺’?你那是直接把烟往心脏里灌!”
我扶着墙喘气,胸口火辣辣地疼,可奇怪的是,那痛感中竟隐隐夹着一丝……舒坦?
就像挨了一拳,疼完之后反而觉得身子活了。
王东笑够了,忽然安静下来。
他抬手,用指背轻轻擦了擦眼角——那不是汗,是泪。
我怔住了。
从认识王东到现在,他在我眼里一直都是那个码头上的头儿,冷静、凶悍、能镇得住场子。
我从没见他哭过,哪怕是最难的时候。
可现在,他站在昏黄的灯下,眼角湿着,嘴角还挂着笑,像在哭,又像在解脱。
“满仓……”他声音低了下来,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你小子……”
他抬手,重重拍在我肩上,一下,又一下。
他望着我,眼神里有骄傲,有欣慰,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苍凉:“郭佑那种人,欺软怕硬几十年,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
“可你动了,还动得这么利落。林小姐那句话不是白说的——从明天起,你跟她走。”
他顿了顿,嗓音更轻了些:“她说你太冲,是怕你遭人恨。可她没看错人。你能打,能扛,也能收得住手。这种人,才能活得久,走得远。”
我静静听着,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
“跟着她干。”王东又吸了一口烟,烟头在他指间忽明忽暗:“林家虽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林雪这丫头,有胆有识,懂人心,会用人。你要是能跟住她,将来……说不定能在这老街,站出一块自己的地盘。”
他说完,把最后一口烟吸尽,然后将烟头按灭在墙角的水泥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我低头看着那截熄灭的烟头,黑乎乎的,像一段结束的路。
然后,我抬起头,望着王东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我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不大,却像钉进水泥地的铁钉:“我会抓住这次机会的。”
王东咧嘴一笑,又拍了我一下肩膀,没再说话。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中午,阳光斜照进厂房,红薯片在晾架上翻出一层金红,焦甜味混着微酸的发酵气息,在空气里荡漾。
工人们忙得脚不沾地,切片、熏烤、翻架、装筐,人人额上冒汗,手上不停。
我正蹲在第三排架子后清点今日产出,手上动作利落,心里却比往日多了一分沉。
“林满仓。”
忽然,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厂房门口传来。
我抬眼望去。
林雪站在光里。
米白色风衣被风轻轻掀起一角,长发依旧挽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清明如洗。
她手里拎着皮包,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直直落在我身上。
“出来一趟。”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厂房为之一静。
几个正在偷闲聊天的工人瞬间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干活;小六子的同伙躲在角落,眼神阴沉地盯着我,却又不敢多看。
我转头看向王东。
他正站在装货区指挥搬运,听见声音后,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扬了扬,像在说:去吧,你的路,开始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林雪走去。
脚步很稳。
走过郭佑曾坐的记件台,走过那把被踢翻后又被扶起的藤椅,走过那杆曾差点砸碎我脑袋的铁秤砣。
没人拦我。
没人敢拦。
我走到林雪面前,垂手而立。
“林小姐。”
她看了我一眼,没笑,也没多言,只是转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出了厂子。
林秀兰也在外面,还递给我一件青色夹袄。
“林姨。”我叫了一声。
“去把这身衣服换了再出来吧。”林秀兰开口道。
我没犹豫,点了点头,立刻拿着衣服去了宿舍。
昨天王东叮嘱过我。
跟人。
最主要的就是两个字,听话。
我跑回宿舍,换上林秀兰给的那件藏青色夹袄,扣上最后一颗纽扣时,手指微微发抖。
镜子里的我,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嘴角还有没愈合的裂口。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我拎起帆布包,跟着人群走出厂区。
第一次,我踏上了沪上滩的街道。
1990年的沪上滩,零星的路灯像昏黄的眼睛。
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着煤球炉的烟味、油条香和远处江水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