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好几次差点被传送带夹了手,王东则抽了半包烟,烟灰落满了机油浸染的袖口。
终于,收工的铃声响起。
机器一台台停了下来,喧嚣了整日的车间骤然安静,只剩下工人们疲惫的交谈声和收拾工具的零碎声响。
“仓哥。”顺子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雪姐她……她就是担心你。”
王东也弹掉烟头,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却什么也没说。一个眼神,已经包含了所有。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无比。
就在这时,林雪办公室的门开了。
一个小工快步跑过来,站到我们面前,低着头说:“满仓哥,东哥,顺子哥,雪姐和林姨叫你们去办公室一趟。”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会来。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率先朝办公室走去。
王东和顺子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浓烈的茶香混杂着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姨,林秀兰,正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手里夹着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的面前,泡着一壶功夫茶,茶水已经沏好,倒进了几个小巧的茶杯里。
林雪则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像一杆标枪般笔直。
我和王东、顺子走进去,没人敢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林秀兰指间香烟偶尔发出的轻微燃烧声。
“都站着干什么?怕我吃了你们?”林秀兰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她抬起眼皮,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坐。喝茶。”
我们依言坐下,却没人敢去碰那杯茶。
“知道叫你们来干什么吗?”林秀兰又问。
王东和顺子都低下了头,我则抬眼看着她,点了点头:“为铁林的事。”
“哦?”林秀兰吐出一口烟圈,那烟圈在她面前慢慢散开:“那你觉得,这事儿完了吗?”
没等我回答,一直沉默的林雪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冷得像深秋的井水。
“铁林在虹桥七街混了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一个狠字。今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放下狠话,二十四个小时,他就一定会动手。”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他不会大张旗鼓地来我们总厂,这里人多,又是我们的核心。他会挑我们其他的厂子下手,杀鸡儆猴。”林雪走到桌边,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我们在三街,一共有七个厂子。食品厂,纺织厂,五金厂,零件厂,印刷厂,还有两个小的加工点。他今晚,一定会动其中一个。”
林秀兰掐灭了烟头,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她的目光没有看林雪,而是直勾勾地锁定了我。
“林满仓。”她叫了我的全名,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你跟我说句实话。”
我挺直了背脊:“林姨,您问。”
“你跟铁林这梁子,真是因为在舞厅里那点破事,偶然结下的?”
她的问题像一把锥子,瞬间刺破了所有的伪装。
“还是说,”她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故意的?你想拿他开刀,你想……统一老街?”
“统一老街”四个字一出口,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王东和顺子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他们知道我有野心,却不知道我的野心有这么大!
林雪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冲上头顶,脸上阵阵发烫。
这个问题,我曾在无数个夜里问过自己。
我渴望权力,渴望站在这片土地的顶端,让所有人都敬我、畏我,再也没人敢欺负我和我身边的人。
我犹豫了。
那短暂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看到林秀兰的眼神暗了下去,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愤怒和痛心的复杂情绪。
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林姨,我想统一老街……这个念头,我有过。”
王东和顺子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我话锋一转,迎着林秀兰的目光,无比坦诚地说道:“跟铁林杠上,真的是个意外。我没想过从他开始。”
我说的是实话。
林秀朗久久地凝视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
许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像是泄了力,靠回到椅子上。
“满仓,你听姨一句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收起你那个念头,立刻,马上!永远都不要再有!”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
“你以为统一了老街,你就是这儿的王了?我告诉你,那不是一条出路,那是一条死路!”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老街才多大?这南城区才多大?你统一了老街,就会碍了其他区大佬的眼。你跟他们斗,就算你赢了,上面还有更大的。等你把南城区都踩在脚下了,市里的人会容你吗?”
“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你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最后也只会被后面的人踩成一滩烂泥!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年轻人,一腔热血,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最后呢?坟头的草都比人高了!”
林秀兰的声音在不大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眼角泛起的红丝,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心里那团刚刚还燃烧得无比旺盛的野心之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只剩下缕缕青烟。
是啊,她说的都对。
只要我们的厂子能好好做下去,越做越大。
那才是一条光明正大的路。
打打杀杀,终究是末流。
我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林姨,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有这个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