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上一次，杨幕佳感觉自己在“天上”，还是在圣安的时候，每一天都是那样充实而祥和。以至于她经常会失联。她犹记得，妈妈便打电话来问：你到底在忙什么？这么久都不和家里联系。
比起BJ的生活来，圣安的日子可称之为单调了。每天在对着大海的窗前观日升星落，下雨了就跑出去淋雨，上课、看书、交朋友、进社团、做饭、聚会、考试、旅行....周而复始。
这种生活她却总是过不厌。因为，在那安静的重复中，杨幕佳能轻易活出属于自己的节奏。
上海算是天上，还是人间呢？若论繁华热闹，同BJ一样。只是，这半年的日子过得飞快，但每一天却又无比漫长而充实，连贯起来，便让人忘忧。她什么都来不及仔细思量，便发现写满备注的日历告诉她，早已然过了立秋的时节。
竟然是秋天了。怪不得昨晚下班回家的路上，丝质的长袖西服，体感有点凉了。和尹阳沐的关系，还是老样子，可以说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杨幕佳很难说清楚，这个阶段，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最好的拍档，是隔届的同窗，是南方人和北方人的互补，是办公室谣言中的暧昧 CP，更是彼此心照不宣最珍贵的伙伴。
工作时间里，的确无暇他顾。然而，他们在工作中逐渐培养起来的高度默契感，总是能在忙碌的缝隙中给他们俩人带来外人无法明白的欣慰。
当然，和他俩合拍的，还有Lawrence和Nana。合拍，真的是最重要的团队基础。杨幕佳之前好奇，尹阳沐为何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一般。现在她明白了，他们这个组，没有一个人拖后腿。大家一起加班，一起吃饭，一起骂客户；大家互相欣赏，彼此扶持，足可比拟战友之间那完全信赖的友情。
因为“家愿”的主题构想，客户「印象派」的比稿成功拿下来了。这也是今年，公司最大的一个新客户。
大老板Tray非常高兴，心情大好，到了中午就晃过来，在新项目组旁边转悠：“请你们组吃饭啊，怎么不积极，动动。”
“没干完呢。”“老板，下午要交东西，来不及了。”Nana不错眼珠地盯着设计稿，她手里有六个版本要出。
这个客户非常喜欢新项目组的创意理念，这让整个团队大受鼓舞，大家憋着劲儿要干出彩来。
“Tray，要不，等春节的提案正式通过了，大家再庆祝。这几天的确时间太紧，客户一直在等着呢。”尹阳沐来到Tray身边，与他解释。
Tray还没说话，Victor从自己办公室里钻出来，搭话说：“是呀，客户刚打电话，说BJ的店要先开业，那个宣传片呢，所有店面的镜头要剪进去的，让先去BJ拍点素材呢。”
尹阳沐想，Victor定是瞄到Tray来了，才马上出现，刷刷存在感的。
“这样啊。” Tray看着Victor，忽然想起来：“咦，我记得Scarlett是北京人对吧。他冲杨幕佳招呼：“那你正好回家看看，多好呀。”
杨幕佳笑笑，没说话。心想：“我真是不想回家看看啊。”
“让他们先忙吧。” Victor眼神复杂地瞪了尹阳沐一眼，然后贴着Tray，用广东话说：“啱好，有事揾你。”搭着Tray的肩膀把他“绑架”走了，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用粤语交流起来。
自从威胁事件后，Victor和尹阳沐、杨幕佳之间就有了较大隔阂。尤其这次，像「印象派」，Victor原本不把这种新生代的客户摆在心里，以为比稿就是陪跑。
但没想到，客户真的拿下来了，而且方案全部是下面团队做出来的，他压根没管，更没有出力。所以，最近他更是落力讨好Tray，顺便背地里说点不会被揭穿的谎言，揽揽功劳。
尹阳沐用不易被人察觉的眼神，恨恨地盯了Victor的背影一眼。「印象派」这个客户，在前期接触时，Victor不重视，都是他和杨幕佳在沟通。尹阳沐早就发现这个客户的理念非常前卫，而且品牌愿景宏大，产品定位也异常清晰，以一个专业Account的洞察力和共情力，他能判断这个客户非常有前途。
正因如此，他才特意隔离了客户和Victor的一些信息沟通。刚才Victor说的“在BJ拍摄”的事，其实是他从邮件里看到的。本来，杨幕佳三天前就和客户敲定了，准备轻描淡写向Victor提一句就算了。Victor却拿这事当新闻，向Tray献殷勤。
尹阳沐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看：“Drizzling？”那是杨幕佳给他发的暗号。他望向杨幕佳，只见对方眨眨眼睛示意，下巴颏向左轻挑了一下，便起身离开了座位。
露台上早就被安置了几把椅子。他上来时，见杨幕佳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活动着脖子呼吸新鲜空气。
尹阳沐并没坐下，在一旁掏出一根烟，但是没有点燃，先说了一句：“昨天搞得太晚了，看你眼睛通红的。不行今天先请个假吧。”
“那个，我上次和你说的……”杨幕佳却没有想请假的事，声音压低，似乎有什么事难以启齿。
“嗯。”他留神听她说。
“我回BJ，大概要和你们一起住酒店。”杨幕佳惆怅地说。她心里想的，是要把戒指还给江耀，但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回去了。“不过”，杨幕佳面色多云转晴，呼了口气：“我终于可以请你吃好吃的了。”她得意地冲尹阳沐宣布。
和Yunus一起吃好吃的，这话连放在嘴上说说，她都觉得蛮开心的。她的脑子里忽然有了好多计划，喜滋滋地望着尹阳沐。
“烤鸭，你说你有私藏的馆子，我记着呢。”尹阳沐刚刚绷着的脸上也绽出了笑容。“这个客户，我觉得很有潜力，咱们自己做，怎么样？”心里一松，尹阳沐把放在心里良久的想法说出了口。
“自己做？你是说……”杨幕佳似乎明白了尹阳沐的意思，只是不甚确定。
“Victor这个人，除非他离开公司。不然，得想办法把客户变成自己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担心。尹阳沐转着手里的那根香烟，神色又严肃起来。
杨幕佳点点头，她很理解。其实不用尹阳沐再多说什么，这几个月，她参与其中，对于新项目组的团队精神有切身体会。这是个很有凝聚力的小团队。
非常难得的是，大家的想法都很一致，每个人在能力上各有擅长，能互补，能协作，没人会为利益得失斤斤计较。可叹的是，团队的领导者是个捣乱的货色。
所有人在前面冲锋陷阵，Victor作为高职位的VP，不说补给子弹，面对问题时，不是撇清责任就是趁乱捅刀子。要不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居高临下地骂人。这种老大，只会发泄情绪，不能解决问题。
尹阳沐和杨幕佳都属于执行管理层，是最累心的角色。不是不会做向上管理，但每当他们聊起Victor的为人处事，谈到后来，也只剩无奈。从现代企业管理的角度说，公司中的价值破坏者，并不是能力低、意愿低的人——因为这些人不外乎是躺平摸鱼，无法给公司造成巨大的伤害；最大的捣蛋鬼就是能力低、意愿高的那种——Victor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
他身为团队管理者，可真正在乎的，却只有个人利益。初始，尹阳沐和杨幕佳总试图影响Victor，分析利弊，要资源，说策略；说话讲技巧，伺机而行。相比消极抱怨和无所作为，他们还是在积极行动。
但大多时候，都是那个“价值破坏者”在发号施令。尹阳沐和杨幕佳被迫接受Victor那些毫无战略高度的号令，憋着气冲锋陷阵。没有认同，全是妥协。而因为指挥失误造成的损失和后果，Victor却让团队承担。反之，团队的果实，他却轻松摘来独享。
尤其，当Tray明显地表现出对尹阳沐的欣赏，再加上杨幕佳加盟后的供应商事件，让他们两个成了Victor想利用却更想防范的团队成员。
一个靠着自己独有方式往上爬的人，他的生存策略已经被证明是有用的，因此，他会继续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去。后来，尹阳沐和杨幕佳终于放弃了。他们认清了一个事实：和上级之间的鸿沟，不是沟通带来的，更不是改变方法就可以解决的，那是巨大的价值观差异，是不可能达成共识的。
他们改变不了别人，更影响不了Victor。
杨幕佳偶尔也会泄气，曾幽幽地问：“是不是咱们坐到那个位置，也会变成这样呢?”她只是排解情绪，连自己都不想知道答案。
尹阳沐倒是没想过。他怀疑，以他二人这种直率的性格能否爬到那个位置上。他想的是：“事情的关键，是Victor在上，我们在下。看如今的情况，如果不想办法把他搞走，大家都要倒霉，首当其冲的就是我和幕佳。”
“你想自己开公司，顺便把客户带走？”杨幕佳问。她倒并不不惊讶，因为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家里的生意怎样，谈判如何。虽然她并不是多感兴趣，不过开公司这样的事，在她看来，还是挺习以为常的。
“对，我和Lawrence商量过。”尹阳沐终于掏出打火机，点了烟。“你不介意我叫他上来吧，咱们摊开说说。”尹阳沐征求杨幕佳意见。
“当然不介意。”杨幕佳欢然道。杨幕佳很喜欢Lawrence那个小胖子，想起他便开心。她觉得，Lawrennce就像她亲弟弟一样。
尹阳沐打了电话，叫Lawrence来露台。对尹阳沐，Lawrence真是绝对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尽管上到露台来就抱怨说：“干嘛啦？叫不叫人吃饭啊！”
Lawrence是最受大家欢迎、又最容易被捉弄的那个，因为他的性格，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的。
“侬别嚷嚷好哇，等下带你吃饭。”尹阳沐不耐地说。“我叫你来，就是想说：「印象派」可能是我们的机会，咱们试试看！以后，把行业里一个客户做成了，那其他客户就会跟着来了。”他那种天生组织者、小头目的派头又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Lawrence睁圆眼睛：“你决定啦？真要自己干啦！”
“是！我不想再束手束脚了。”尹阳沐潇洒地吐出个烟圈。
“把你老大干掉呀，干掉他你上位，一样的呀。”小胖子直直望着烟圈，像是望着彩虹泡泡。
“不容易。不过……我会想办法的。”尹阳沐心里早就在盘算这件事。去争取多一个可能性，多设计一条出路，也是好的，他不是没想过。
“我看，他和Tray关系还是挺好的。”杨幕佳摇摇头，点担忧地说，觉得Lawrence的建议行不通。
“Yunus，你要小心Victor了，我听媒介部的人说，他跟大老板说过你坏话，他老嫉妒Tray对你好了。” Lawrence提醒着尹阳沐。
“我知道。”尹阳沐不屑地笑笑。
“喂喂喂，同志们，你们发现没有……”杨幕佳不知道一瞬间想起什么，忽然兴奋地打断二人。
“怎么？”二人不禁看向她。
“如果真要开公司，我想好了一个名字。”杨幕佳忍不住好笑。
“什么名字？”
“你不觉得，咱们三个，英文名字的首字母，凑起来是个大品牌么？”杨幕佳得意洋洋，显摆着自己的新发现。
“哈？”
“啥？”
“Y——S——L！”
“..............“
“还真的耶，好厉害！” Lawrence的大叫大笑差点把狼招来，然后再补一句：“用这个名字呀，圣罗兰会告咱们侵权不？会不啦？”
尹阳沐看着杨幕佳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容，胸中的保护欲爆棚。“YSL”，他抽着烟，觉得这个名字真不错，若开个广告公司，有点俾睨群雄的意思。
-----------------
来BJ出差的尹阳沐，并没有住在酒店。
BJ分公司加上HR只有十几个人，HR是个刚大学毕业的新加坡女孩，还是第一次见到上海的同事，很是兴奋。当她看到晚上九点还在加班给客户做提案的尹阳沐，很是同情，于是便把公司名下公寓楼的钥匙给了尹阳沐。
本来，公司的协议酒店距离分公司打车也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而这套商住两用的公寓楼在建外Soho，不只距公司步行可至，离「印象派」客户BJ的办公地点也只有一站地的距离。这又给尹阳沐节省了路上的时间，晚上随时过来加班也很方便。
那时的建外Soho，入住的人少，底商也是寥寥，还多少透着些荒凉，完全不是如今杂乱不堪、人声鼎沸的模样。
尹阳沐接了 HR给的钥匙，便从酒店退了房，提着他用惯的箱子和背包搬进了公寓，并第一时间把地址发给了杨幕佳。
晚上七点多，杨幕佳带着北方秋夜里的一袭凉风赶了来。
尹阳沐听到有人按对讲机时，就三脚并作两脚地跑过去，按了通话按钮。从对讲机的视频镜头里，看到杨幕佳正站在楼下门厅的白色地砖上，仰着头冲他摆手笑。他心底涌起一阵暖意，说：“快上来。”迅速地按了开门键。
尹阳沐便敞开着门，等她。眼见杨幕佳裹着深蓝色的薄羊绒大衣，下面露出穿着黑色丝袜的脚踝，踩着细跟鞋，轻盈地走过来，闪进了门里。北方秋季的傍晚，在静悄悄的公寓楼里见面，尹阳沐觉得这种场景很陌生。
这个季节，尤其是天黑以后，北方的城市开始展露出萧索的气氛。他看着她，觉得外面应该很冷，便情不自禁去拉她的手。摸着她手冰凉的，便责怪说：“你也不多穿一点，多冷啊，你以为是上海么。”上海这个季节无疑是最舒服的，还是初秋的感觉。他都忘了，她是北京人。
杨幕佳晶晶亮的眼睛看着他，满是愉悦。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参观着，说：“地方很大啊。”
回BJ已经好几天了。白天二人一直在和客户沟通提案，几乎“长”在了办公室。晚上，杨幕佳也并没有回家，先是在酒店住了2天，再回到她独有的一套CBD小公寓里，还总是担心，生怕家里阿姨定期过来打扫卫生，发现自己回来了。收到尹阳沐的公寓地址后，她便火速跑出来了。
尹阳沐给她倒了一杯略烫的水，递到她手里给她暖手用。还不忘了提醒：“先别喝，烫。”
杨幕佳有点歉然地看着尹阳沐，说：“对不住啊，这几天晚上偷偷回我的小家去收拾东西来着，没有陪你加班。”在见到尹阳沐的一瞬间，她仿佛才有了心安的感觉。
“没事呀。”尹阳沐应道，像主人一般拉着她介绍一番，打印机在哪儿，复印纸在哪儿，咖啡在哪儿。其实，他也是两个小时前把所有地方都翻了一遍，才搞清楚的。
杨幕佳瞄了一圈办公室，很是喜欢。拐过走廊去推开一扇门，是间不大的卧室：一张白色床罩的单人床靠墙摆着，旁边是一尘不染的书桌，书桌上一盏样式简洁的台灯正亮着，发出暖橘色的光芒。
白色的暖气片上方是一扇方正的窗子，挂着白色纱帘，窗台上还摆着一盆小小的蟹爪兰。简简单单，看着却甚是温馨。窗外，则是静谧的夜色，和苏州河畔的夜色一般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