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天那尖利刺耳的声音,如同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开荒地这片热火朝天的喧嚣之中。
刹那间,锄头凿进土里的闷响,人们相互间的吆喝,全都消失了。
只有风卷起尘土,吹过一张张错愕、惊疑、带着汗渍的脸。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上百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风暴的中心。
刘光天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一手指着不远处气定神闲的阎解旷,另一手指着德高望重的记分员李大爷,唾沫横飞。
他那番颠倒黑白、血口喷人的污蔑,在寂静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丑陋。
然而,阎解旷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歇斯底里的指控,不过是夏日里一只恼人的苍蝇在嗡鸣。
他不动,却有人动了。
“刘光天!”
一声暴喝,如同旱地里炸响的惊雷。
老知青王兵,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埋头苦干的汉子,此刻却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将手中沉重的锄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地上一顿!
“咚!”
坚硬的锄头砸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的巨响震得人心口一颤。
王兵胸膛剧烈起伏,古铜色的脸膛因愤怒而涨成了猪肝色,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刘光天。
“你少在这里喷粪!自己没本事,就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废物吗?”
他往前踏出一步,逼人的气势让刘光天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解旷兄弟,那是真有本事!真有能耐!”王兵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他教我的那几手干活的法门,怎么发力,怎么用巧劲,你看!”
他猛地转身,指着自己身后那片已经开垦得整整齐齐的土地。
“看到没有!老子现在干活的效率,比以前翻了一倍都不止!这是人家自己琢磨出来的神技!你这种眼高手低的懒骨头,没本事学,没脑子看,就只会躲在人后头嫉妒,算个什么东西!”
王兵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抽在了刘光天的脸上。
可这还没完。
“就是!真给我们城里来的知青丢人!”
一道清脆又冰冷的声音,从另一边的女知青队伍里传来。
于海棠站了出来。
她那张俏丽的脸蛋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她看着刘光天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自己懒惰成性,干活挑三拣四,就只会红眼病。看别人拿的工分多,不反省自己为什么不行,反而去污蔑德高望重的李大爷,去诋毁真正有能力的同志。刘光天,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王兵的现身说法,是事实的铁证。
于海棠的仗义执言,是道德的审判。
一刚一柔,一左一右,两把锋利的刀子,瞬间将刘光天那番污蔑之词切割得支离破碎,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
刘光天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像是开了染坊。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那目光里,有鄙夷,有恍然,有不屑,更有浓浓的讥讽。
他成了孤家寡人。
直到此刻,这场风波的主角,阎解旷,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不急,不缓,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一步,从自己的那片乱石坡上走了下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刘光天的心脏上,让他呼吸越发困难。
阎解旷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淡漠,仿佛在看一个上蹿下跳、自以为是的丑角。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痛骂都更让刘光天感到屈辱和恐惧。
“你……”刘光天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色厉内荏地开口。
“既然你觉得,”阎解旷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开荒地,“我的地好干,是李大爷徇私舞弊,偏心于我。”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那也好办。”
“明天,咱们两个,换地干。”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阎解旷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自己身后那片已经开垦了一小半,但依旧触目惊心、遍布着顽石和树根的乱石坡。
那地方,说是地,不如说是一片废墟。
然后,他的手指又转向了刘光天那块。
那是一片平坦、松软的黑土地,除了几根杂草,几乎看不到一块像样的石头。刘光天磨蹭了一上午,也仅仅是刨开了表层的一点浮土,几乎没怎么动。
两个地块的难度,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目了然!
阎解旷收回手指,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从知青到村民,最后重新落回刘光天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提高了音量,朗声宣布,像是在下一个不可动摇的判决:
“我,阎解旷,去干他的平地。”
“他,刘光天,来干我的乱石坡。”
“就一天!让全村的父老乡亲,让所有的知青同志,都睁大眼睛看着,到底是谁在偷懒耍滑,又是谁在血口喷人!”
话音落下,他死死地盯着刘光天,一字一顿,发出了最后的灵魂拷问。
“刘光天,你,敢吗?”
这个提议,简单!直接!
却又狠辣到了极致!
这根本不是一个提议,而是一个公开的处刑台!
刘光天瞬间哑口无言。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敢吗?”
阎解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的钟声。
刘光天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怎么也吐不出那个字。
敢?
他怎么敢!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别说给他一天,就是给他三天,五天,他也绝对没能力啃下那片恐怖的乱石坡!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像是对他无能的嘲笑!
答应,是当众自取其辱。
不答应,就是不打自招,承认了自己刚才说的全都是放屁!
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进退两难,骑虎难下!
就在刘光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人群里,一个平日里就游手好闲、最爱搬弄是非的村民,不知是为了附和刘光天,还是也对阎解旷心生嫉妒,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就是啊,李大爷,这事儿可得说清楚,不能因为人家是城里来的文化人就偏心啊,大家伙可都看着呢!”
这句话,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记分员李大爷这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实人心中最后的怒火。
“偏心?!”
李大爷被气得浑身发抖,胡子都吹了起来。
“我李栓柱在这黑山屯活了六十年!我偏心?!”
他当了一辈子农民,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命还重!此刻被人当着全村老少的面,质疑他的人品和公道,这比拿刀子捅他还难受!
老人家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一跺脚,指着那个起哄的村民,用尽全身力气咆哮起来。
“来!来!来!村干部!赵会计!你们都给我过来!”
他当场叫来了正在附近巡查的几个村干部。
“拿尺子!拿村里那把最准的尺子给我量!给我仔仔细细地量!”
李大爷指着阎解旷开垦出的那片土地,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
“给我量面积!量深度!把翻出来的土给我捧起来看!我今天就要让你们所有人都看看,我李栓柱,到底有没有偏心!”
村干部们见李大爷气成这样,知道事情闹大了,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取来了量尺和标杆。
一场临时的、公开的、关乎荣誉的丈量,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开荒地里,只剩下尺子拉动的声音,和干部们低声报数的声响。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一名村干部将记录着数据的小本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李大爷。
李大爷接过本子,看了一眼,挺直了自己那有些佝偻的腰杆。他走到场子中央,将本子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他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起哄的村民和面如死灰的刘光天,然后,用他这辈子最洪亮的声音,向所有人宣布道:
“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
“阎解旷同志,开垦土地,长八米,宽五米,合计四十平方米!超额完成任务百分之二十!”
“规定开垦深度,一米!实际开垦深度,平均一米二!全部达标!”
“翻出的土,上下匀称,土质松软,比谁家的都细!你们自己过去看!”
“这要是还不算满分,那整个黑山屯,就没人配拿满分了!”
这番由村干部亲自验证、当众宣布的铁证,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像一记记响亮到极点的耳光,狠狠地、接连不断地扇在了刘光天和那个起哄村民的脸上!
啪!啪!啪!
清脆!响亮!
那个起哄的村民,羞愧得满脸通红,脑袋几乎垂到了裤裆里,再也不敢吭一声,灰溜溜地缩回了人群。
而刘光天,则彻底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成了一滩烂泥。
周围的哄笑声、鄙夷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彻底成了全村最大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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