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时光里景区冰淇淋店的遮阳棚下,童小夏完成了工作任务,换了浅蓝色 T恤,牛仔裤裤脚沾着几星草屑。
她蜷在冰凉的青石雕花墩子上,塑料小勺正舀起最后一勺草莓圣代,鲜红的果酱顺着勺沿往下淌,在手腕上洇出小小的甜渍。
左手的圣代杯里,淡粉色奶油顶已经开始融化,她却把右手悬在半空轻轻晃动,指尖虚虚圈成喂食的弧度——路过的游客总忍不住回头看这对着空气比划的小姑娘,没人知道她正给看不见的白芨“分食”呢。
“白芨姐姐,那后来呢?”童小夏把沾着奶油的勺子塞进嘴里,舌尖卷走最后一点甜腻,眼底的好奇像揉碎的星光,连睫毛上都沾着对天宫秘闻的向往。
白芨的声音贴着耳廓飘来,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泠,却裹着化不开的怅然:“后来,那心月狐果然藏着九曲回肠的算计,终究挤入了二十八星宿之列。只是……”
话音未落,周遭的喧嚣突然被抽离。
卖冰淇淋的电子音、孩童的笑闹声、远处过山车的轰鸣都化作模糊的嗡鸣,童小夏手里的圣代杯泛起层叠水纹,眼前的景象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般碎裂开来。
时光的齿轮发出咔嗒脆响,开始沿着轨迹逆向滚动。
白芨的声音裹着云雾般的湿意漫过来,仿佛从敦煌壁画里那些褪色的飞天飘带间渗出来:“心月狐因思凡获罪,玉帝一道圣旨将她贬下凡尘。你猜她投了谁的胎?正是那位改朝换代的女皇武则天。她夺了李唐江山那日,长安城的朱雀大街积着半尺厚的雪,她却趁着醉意下了道荒唐旨意——要百花在隆冬绽放。说白了,不过是记恨我这个百花仙子当年没给她好脸色。”
伴随着白芨的表述,似电影场景般在童小夏眼前炸开:
紫薇城的鎏金宝顶刺破铅灰色云层,大殿里的十二根盘龙金柱在烛火中泛着冷光。
武则天斜倚在龙椅上,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指尖把玩着白玉酒杯,忽然将酒盏往案上一磕:“传朕旨意,令御花园百花今夜齐放!”
尾音里的酒气混着龙涎香,在寂静的大殿里撞出回声。
城外百花园的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粘在梅枝上,压弯了翠竹的腰。
可本该蛰伏的牡丹却挣开了冻僵的花苞,绛红色花瓣边缘凝着冰晶;
芍药的粉蕊上落着雪粒,像撒了把碎钻;
就连墙角的野蔷薇都抽出新枝,嫩黄的花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千万点姹紫嫣红被皑皑白雪裹着,像是谁把春天揉碎了塞进寒冬的骨缝里,美得叫人脊背发寒。
南天门外的云海翻涌如沸。
白芨的素色仙裙被天将攥出褶皱,裙摆沾着从云端坠落的星尘。
她挣扎着回头时,鬓边的珠花掉在白玉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云端那片百花园正被风雪啃噬,她看见自己亲手栽种的第一株琼花在雪地里颤巍巍地开着,最终还是被天兵推得踉跄下坠。
三界道上,九十九道流光紧随其后坠落,凡尘,像是被打翻的银河。
那是被牵连的百花园花仙们,花仙们裙裾翻飞如断线的蝶,有的还攥着未开完的花萼,哭喊声里混着花瓣碎裂的轻响,她们的哭喊声在云雾中久久不散;在九重天的云雾里缠了三天三夜。
广寒宫的桂树影影绰绰,嫦娥指尖的玉兔正啃着带着露水的桂枝。
而广寒宫内,嫦娥凭栏远眺,她望着南天门外坠落的流光,鬓边的银饰随着轻笑叮咚作响,
望着南天门外的乱象,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眼底的寒潭里晃过一丝极淡的嘲弄。
“那日我恰好在昆仑墟拜访司命星君,众花神捧着传讯玉牌在南天门等了整整三个时辰。她们哪敢违逆人间帝王的旨意?毕竟那时她虽在凡尘,身上还带着星宿的煞气。”
白芨的声音突然发颤,童小夏手腕上的奶油渍不知何时凉透了,“所以我这百花仙子成了失职的罪魁祸首,。连累了百花园九十九位花仙一同谪降凡尘,被罚历二十一世劫要经历二十一世磨难。你看这满城的紫薇花,都是她们在人间开的第一世呢。”
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填满窗棂。
童小夏卧室里的台灯拧着暖黄的光晕,将书桌上的习题册、床头的毛绒熊都晕染出温柔的轮廓,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看得分明。
白芨的仙魂透着半透明的莹光,与童小夏并排陷在柔软的被褥里。
她垂在被面的指尖轻颤,带起细碎的银辉,像把揉碎的月光撒在纯棉被单上,恍惚间真如一对抵足而眠的闺蜜,正分享着不能对旁人言说的心事。
“最让我措手不及的是,嫦娥仙子竟也在玉帝面前添了把火。”白芨的声音裹着晨露般的凉涩,尾音轻轻发颤,“她说我当年曾帮天蓬元帅在百花园设下结界,助他拦住她的云辇。可谁还记得,那时天蓬不过是醉后胡言,我不过是怕他在蟠桃宴前惹出更大祸事,才临时设了屏障劝他醒醒酒......”
她停顿的片刻,光晕里仿佛浮出当年的景象:醉酒的天蓬元帅红着眼眶拽住嫦娥的衣袖,而她举着拂尘挡在中间,裙裾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
“更糟的是......”白芨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被露水打湿的花瓣,“我曾在月神和风伯面前起誓,说若有朝一日辜负百花信诺、违背天规,便甘愿褪去仙骨堕入红尘,历遍三生石上记载的所有情劫......”
“靠!这嫦娥也太会记仇了吧!”童小夏猛地坐起身,睡衣领口蹭得锁骨发红,“分明是芝麻大的小事,记到现在还翻出来咬人!典型的玻璃心加小心眼!活该她守着广寒宫看一辈子兔子!”
童小夏攥着拳头捶了下床垫,棉花发出闷闷的声响,眼里的愤愤不平几乎要溢出来。
白芨的仙影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摇头。
她飘到童小夏面前,透明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女孩蹙起的眉头:“不怪她。天蓬调戏那日,她鬓边的珍珠步摇摔碎在百花园的青石路上,碎珠嵌进泥土里,三个月都没褪尽那点珠光。是我当时太年轻,总觉得凡事都能辩个是非曲直,却忘了仙途漫漫,一点嫌隙都能长成参天大树。”
“你,白芨姐姐啊,你怎么能那么老实!”童小夏伸出手,精准地戳向白芨仙魂所在的方位,指尖穿过微凉的光晕时,惊起一串细碎的银星,“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换作是我,早把当年她偷偷给心月狐递话的事捅到玉帝跟前去了!”
话音刚落,“咔哒”一声轻响,卧室门被推开条缝。
童妈妈叉着腰站在门框阴影里,睡衣上的小熊图案随着呼吸起伏,眉头拧成个川字:“你这孩子能不能早点睡?都快十二点了还对着空气嚷嚷,魔怔了不成?”她的目光扫过床上鼓囊囊的被褥,最终落在床头柜上没合的童话书上。
白芨的仙影骤然收紧,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缩回枕边那半枚牡丹纹玉佩里。
玉佩上的血色纹路突然亮了亮,旋即又沉寂下去,只余冰凉的玉石触感。
“妈!你就不能先敲门吗!”童小夏慌忙扯过被子蒙住半张脸,耳根却悄悄红透,“我说了在跟同学视频背剧本呢!马上就睡!”她故意把“剧本”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脚趾却在被子里紧张地蜷起来。
童妈妈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关门时特意放缓了动作,金属门把转动的声响轻得像片落叶。
房间里重新漫起台灯的暖光。
童小夏掀开被子一角,指尖抚过玉佩上凹凸的牡丹纹路,那血色花瓣仿佛还带着白芨仙魂的余温。“白芨姐姐,我今天太困了。明天再听你给我讲你的故事。”她把玉佩塞进枕下,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眼皮刚合上没多久,呼吸便渐渐匀长。
而枕下的玉佩突然泛起微弱的红光,一缕白影悄无声息地飘出,顺着童小夏的睫毛钻进她的梦境里。
童小夏的呼吸渐渐沉缓,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台灯的暖光漫过她的脸颊,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卷得摇曳——那缕从玉佩中飘出的白影正牵着她的梦境,往云雾深处去。
百花园的轮廓在朦胧中浮现。
不是被大雪逼迫绽放的诡异模样,而是真正属于春天的盛景。朱红色的园门虚掩着,门楣上缠绕的蔷薇开得泼泼洒洒,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童小夏赤着脚踩在青石板路上,冰凉的触感里混着泥土的腥甜,抬头望见成片的琼花树——那些莹白的花朵攒成云团,风一吹就落下漫天花雨,落在她发间、肩头,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化作细碎的光尘。
“这是......”她伸手去接,却握住满掌微凉的空气。
“是我刚接管百花园那年的春天。”白芨的声音在花海深处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轻快,“那时心月狐还只是瑶池边修炼的小狐狸,总偷溜进来啃牡丹花瓣。”
童小夏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穿鹅黄仙裙的少女正蹲在牡丹丛边,指尖轻轻拂过绛红色的花瓣。她发间别着枚白玉簪,簪头雕成含苞的牡丹,随着动作坠下细碎的银光——那是还未历劫的白芨,眼角眉梢都带着未经世事的澄澈。而她脚边,一只雪白的狐狸正叼着半朵芍药花,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狡黠,尾巴尖还沾着片粉色的花萼。
“你看那株琼花。”白芨的声音带着笑意,“是我用三百年仙力催开的第一株花,那时总觉得它能开得比南天门的云霞还久。”
童小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那株最繁茂的琼花树正在褪色。先是花瓣边缘泛起灰败,接着整朵花化作飞絮,连带着周围的牡丹、芍药都开始凋零。刚才还落英缤纷的园子里,转眼间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地上堆积的落英迅速腐烂,渗出深色的汁液,像谁打翻了砚台。
她慌忙后退,却踩在一片黏腻的花瓣上,“白芨姐姐。。。百花园呢?那些花呢?”
“百花园......”白芨的声音突然沉下去,花海开始剧烈地晃动。
童小夏看见琼花树下站着穿龙袍的武则天,她指尖捏着朵半开的牡丹,狠狠碾在掌心,殷红的汁液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竟开出妖异的血色花朵。而南天门外坠落的流光正在花海中穿梭,那些半透明的花仙们伸出手,想要抓住枝头最后一片花瓣,却只捞到满把冰冷的风雪。
“是我没护住她们。”白芨的声音混着细碎的呜咽,“二十一世的轮回里,我总在梦里看见花落。有时候是被暴雨打落的桃花,有时候是被马蹄踏碎的蔷薇,每一片花瓣落地的声响,都像在哭泣——百花仙子,我们好疼,好苦。”
童小夏猛地回头,看见白芨的仙影正站在漫天飞舞的花雨中。她的仙裙早已褪去鲜亮的色泽,发间的白玉簪碎了半枚,可她仍在伸手去接那些坠落的花瓣,指尖触到的地方,落英便化作银辉消散。
“白芨姐姐!”童小夏想跑过去,脚下却像被无数花瓣缠住,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所有景象突然凝固。飘落的花雨悬在半空,腐烂的花瓣停在脚下,连武则天脸上的冷笑都僵住了。
白芨转过身,透明的眼底映着漫天未落的花:“你看,梦里的花,落了多少都数不清呢。”
话音刚落,整座百花园突然化作星尘,童小夏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耳边是无数花瓣落地的声响,像谁在轻声计数——一片,两片,三片......直到晨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把她从这场盛大的凋零中拽回现实。
枕头边的玉佩还带着体温,上面的血色牡丹纹仿佛比昨夜更鲜艳了些。童小夏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发间,竟真的捏到片干枯的花瓣——不是琼花,也不是紫薇,是片常见的牡丹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像被泪水浸泡过。
童小夏:“牡丹?那牡丹花神呢?白芨姐姐,你说的牡丹花神洛冰呢?”
童小夏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握着那半枚牡丹纹玉佩,嘴里碎碎念,追问着白芨关于牡丹花神——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