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皖南山的脊梁上,像老天爷拿盆往下倒洗脚水。
我蹲在断层边缘,指尖摩挲着那面战国青铜镜。它本该冰凉,现在却烫得能煎蛋。掌心像被烙铁贴着,疼得我牙根发酸。
“沈教授!信号又乱了!”学生在雨里吼,声音被雷劈得七零八落。
我没回头,只把镜面翻过来。背面刻着个模糊的“沈”字,像是谁用指甲抠出来的。这玩意儿是我七岁那年,从祖父棺材缝里抠出来的陪葬品。当年它不烫,只结霜。
现在它烧得像要化了。
我把它塞回战术马甲内袋,顺手从裤兜摸出半截香。火柴划了三次才着,烟头一点红,在暴雨中倔强地亮着。烟灰飘起来,还没落地,忽然停了。
悬在半空。
我眼皮一跳。
“沈砚!”裴雨桐的声音从岩缝那边传来,“这层岩芯不对劲,你过来看看——”
话没说完,山抖了一下。
不是地震。是山在喘。
我猛地抬头,看见裴雨桐半截身子卡在裂缝里,右腿被压住,脸贴着湿滑的岩壁。他抬头看我,雨水顺着他那张冷白的脸往下淌,像在哭。
“阿骁!通讯!”我吼。
对讲机里只有电流声,滋啦滋啦,像有人在啃电线。
我甩掉背包,考古铲抽出,铲尖往岩缝里一插,脚蹬泥地,整个人压上去当杠杆。右手旧伤突然抽搐,那根青铜钉扎进骨头的感觉又回来了——十八岁那年,我在北宋地宫替我爸拔钉,结果自己手指被反锁机关钉穿。
0.5秒迟滞。
够死人了。
“动啊!”我咬牙,铲子咔地一声,裂缝撑开寸许。
裴雨桐趁机抽腿,手套撕裂,手背上划出三道血口。他滚出来那一瞬,我拽住他衣领往后猛拖。两人翻进泥流,身后轰然巨响,整片山体塌了,碎石如黑潮倾泻,眨眼吞了我们刚才站的位置。
我趴在地上喘,鼻腔一热,血流下来。
抬手一抹,塞进裤兜。染血的手帕早塞满了,现在摸着像块硬纸板。
“老耿!”我喊。
崖顶人影冲来,是老耿。他军大衣裹得像粽子,手里攥着缠红绳的罗盘。没说话,直接把罗盘扔进深渊。
罗盘坠下去时,指针疯转,最后停在“巽”位。
他站在崖边,喃喃:“地脉醒了。”
下一秒,我脚下的地面裂开。
不是塌,是张开。
像一张嘴。
我和裴雨桐、老耿全掉了进去。阿骁在后头清装备,没赶上,但下一瞬,一根绳索从崖顶甩下——是他扔的。
四秒自由落体。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在耳边尖叫。我左手死死抓住绳子,右手护住头。耳鸣突然炸开,像有人拿锥子往我太阳穴里钻。
然后,右眼炸出金光。
画面重叠。
火把摇曳,岩壁被凿出深坑。一个商周工匠赤着上身,手里拎着根人骨当锤子,一下一下砸进石壁。他耳朵上挂着青铜耳坠——和我现在的耳坠一模一样。
空气中全是铜锈味,混着血腥。
他嘴里哼着歌,听不懂,但每个音节都像在念我的名字。
“沈……砚……”
幻象只持续了0.8秒。
我鼻血喷涌,咬舌尖才没晕过去。金光熄灭,黑暗回归。
落地时我蜷身翻滚,卸力。后背撞上硬物,疼得眼前发黑。抬头看,裴雨桐摔在我旁边,正从泥里爬起来。老耿挂绳子上晃荡,被阿骁从上方拉住。
“人都在?”阿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笑。
“在。”我抹了把脸,血和泥混成糊。
我坐起来,手撑地,忽然一僵。
那半截香,还在烧。
烟灰没落,悬在空中,像被无形的手摆弄,缓缓拼成一个字。
倒写的“山”。
我瞳孔一缩。
那是“殉”。
北宋秘葬经里的“殉”字,专用于活人封陵时的祭符。
我慢慢把手伸过去,烟灰不动。指尖离它还有三厘米,一股阴风掠过,灰散了。
“沈教授。”裴雨桐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声音平静得像在读论文,“你流鼻血了。”
我没答。
他盯着我,眼神像手术刀。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前两次在实验室,我盯着汉代玉琮看太久,鼻血流进烧杯,他拿棉球塞我鼻子,说:“你再这样,下次我给你缝鼻孔。”
我没告诉他,那两次,我也看见了裂痕。
一次是秦陵守令刻符,一次是唐末秘葬师引棺入地。
看得越多,脑子越像被灌了滚烫的青铜液。
“没事。”我掏出新手帕,擦干净脸,“老耿,罗盘为啥扔了?”
老耿落地后一直蹲着,抽烟。烟斗里塞的不是烟丝,是某种带荧光的草粉。他抬头,眼白发黄:“罗盘指不了这儿。这地方,不在阳世坐标上。”
“什么意思?”阿骁滑下来,拍拍迷彩外套上的泥,“咱们掉进阴间了?”
“差不多。”老耿咧嘴,露出半口黄牙,“你们脚底下,是地脉第七脉的‘根眼’。我爹说过,谁要是听见青铜嗡鸣,就说明……树醒了。”
话音落。
地底传来一声震颤。
嗡——
低沉,悠长,像千万片青铜叶在风里相击。
我浑身一僵。
这声音,我在梦里听过十七年。
“走。”我站起来,抹掉手上的泥,“先找出口。”
“等等。”裴雨桐突然蹲下,指尖碰了碰地上一摊水。
那水是红的。
他捻了捻,凑到鼻尖闻了闻,忽然笑了。
“不是血。”他说,“是铜锈溶在水里。”
我心头一跳。
他抬头看我,眼底映着微光:“但锈迹的分布……像是从里面流出来的。”
“里面”指哪儿,不用说。
我们身后,岩壁裂开一道缝,黑得不见底。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陈年香灰和腐木味。
我摸出半截香,点燃。
火光一跳,照见岩壁上一道刻痕。
不是天然裂缝。
是人工凿的。
一个“卍”形符号,深嵌石中,边缘整齐得不像古代工艺。
我右眼又是一阵刺痛。
幻象差点再闪。
我闭眼,压住耳鸣。
“沈砚。”裴雨桐站到我旁边,声音轻,“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没。”我说。
他没拆穿我。
但我知道他信不过我。自从他发现我总在深夜对着空墙自言自语,自从我救他时手抖得像帕金森,自从我鼻血流进样本瓶他偷偷拿去化验——他就开始记笔记了。
裴雨桐的笔记本,比法医尸检报告还细。
“走吧。”我说,“别让地底的东西,等急了。”
我们三人一前一后,往裂缝走去。
阿骁走在最前,吹了声口哨,是《夜上海》的调子。老耿跟在最后,烟斗荧光忽明忽暗。
我走在中间,右手插在裤兜,捏着那枚发烫的青铜镜。
镜面贴着掌心,像块烧红的铁。
我知道它在预警。
也知道,刚才那道幻象里,工匠凿的不是墙。
是门。
一道埋了三千年的青铜门。
而我,正站在它的门槛上。
地底深处,又是一声嗡鸣。
这次,我听见了回音。
一个声音,用北宋官话,轻轻唤了声:
“砚儿。”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