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小小的银色录音笔,安静地躺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停在江熠的鞋尖前。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在它冰凉的金属外壳上折射出一点刺目的光晕,像一只沉默的、窥伺命运的眼睛。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花房里馥郁的花香、红茶氤氲的热气、甚至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稀释,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林墨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脸上血色褪尽,那双刚刚复明、清澈动人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错愕、慌乱,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撕开伪装的狼狈。
她看到了江熠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疏离,而是如同淬火的利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心胆俱寒的锐利,死死钉在那支笔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也拒绝看懂的情绪:是震惊?是滔天的讽刺?还是……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那……那是……”林墨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
然而,比她更快的是江熠。
他动了。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爆发力。就在林墨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笔身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属于男性的手,带着冰冷的触感,已经稳稳地、不容置疑地将那支小小的银色录音笔攥在了掌心!
“啪嗒。”轻微的金属外壳被紧握的声响,在死寂的花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墨的手彻底僵在了离地面几厘米的地方。她猛地抬头,撞进江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的寒意,让她从心底里打了个冷颤。
“江熠!你干什么!还给我!”她失声叫道,声音因为紧张和莫名的恐惧而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尖锐。她试图去抢,身体前倾,带倒了手边的骨瓷茶杯。精致的杯子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残留的红茶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江熠却对她的失态置若罔闻。他握着那支冰冷的录音笔,指腹清晰地感受着金属外壳的棱角和微微凸起的按键轮廓。前世失明时,林墨依赖地蜷缩在他身边,听着他用这支笔笨拙地描述世界、念着诗句的画面,与眼前这个对他充满戒备和厌烦的女人,形成了最荒诞也最残忍的对比。
胃部的绞痛在这一刻诡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麻木的沉静。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如同冰水,浇灭了他心中翻腾的恨火,只留下冰冷的灰烬。
他缓缓抬起手,将录音笔举到两人视线之间。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笔身上跳跃。
“林墨,”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你还记得,这支笔是做什么用的吗?”
林墨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神闪烁,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我……那是……”
“你说过,”江熠替她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花房里,“你说你看不见,害怕忘记。害怕忘记每天发生了什么,害怕忘记……黑暗里那些细碎的声音和感受。所以,你要录下来。录下别人对你说的话,录下周围的声音,录下……”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林墨躲闪的眼底,“录下那个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一遍遍笨拙地告诉你‘世界还在’的人的声音。”
林墨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藤椅扶手,才勉强站稳。江熠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插入她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试图撬开她一直拒绝面对的东西。
“不……不是的……”她喃喃着,眼神慌乱地游移,不敢再看江熠,也不敢再看那支笔,“那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江熠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悲凉。他不再看她,目光落回手中的录音笔上,指尖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播放键。
“江熠!不要!”林墨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惊恐地尖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想要抢夺!
但已经晚了。
江熠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审判般的决绝,重重地按了下去!
“沙沙……”
轻微的电流底噪过后,一个年轻、带着点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清晰温柔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撕裂了花房里虚假的宁静,清晰地流淌出来:
【……今天是晴天,阳光特别好。花园里那棵老槐树开花了,一串一串的,白得像雪。风一吹,花瓣就往下掉,落在草地上,像铺了一层星星……林墨,你闻到花香了吗?很淡,但是很清爽……别皱眉,看不见也没关系,我帮你‘看’着,然后告诉你,好不好?】
这声音……是江熠的声音!是几年前,那个还未被背叛和绝望侵蚀、带着少年赤诚的江熠的声音!充满了笨拙的温柔和小心翼翼的珍视!
林墨扑过来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凝固在原地。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仿佛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幽灵。那声音……那描述……那笨拙却无比熟悉的温柔语气……像一道闪电,狠狠劈开了江辰为她构筑的、关于“守护者”的完美谎言!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被刻意模糊、被江辰“合理化”解释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迷雾,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重组……
【……今天那碗粥烫不烫?对不起啊,我好像还是掌握不好温度……不过张妈说你多喝点热的对身体好,忍着点,乖……等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吃遍所有好吃的,把这几个月欠的都补回来!】【……别怕黑,林墨。你看,月光不是照进来了吗?虽然你现在看不见,但它就在那里,一直都在。就像……就像我答应你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
录音笔里,年轻江熠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点羞涩,却又无比坚定地念着一首情诗,笨拙地诉说着陪伴的誓言。
“不……停下……停下!”林墨终于崩溃了,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在她精致的脸上肆意流淌。她不是在命令江熠,更像是在绝望地哀求那个残忍地唤醒她真实记忆的声音停止!那声音里的深情和此刻江熠眼中的冰冷恨意,形成了最惨烈的对比,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
江熠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录音笔里,他前世倾尽所有的深情告白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反反复复扎在他自己的心上,也扎在林墨那被谎言蒙蔽的心上。他任由那声音流淌,如同在进行一场迟来的、血淋淋的献祭。他需要她听!需要她清醒地感受这被窃取、被践踏的真相带来的凌迟之痛!
直到录音里,清晰地传出林墨带着哭腔、却充满依赖的一句微弱回应:【江熠……我信你……】
“咔哒。”
江熠的手指,精准而冷酷地按下了停止键。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笼罩花房。只有林墨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瘫软在藤椅旁的地毯上,蜷缩着身体,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浸湿了昂贵的羊绒连衣裙,也浸湿了那本掉落在地的精装诗集。阳光依旧明媚地照耀着她,却只映照出一片狼藉和崩溃。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世界在她脚下轰然崩塌。那些被江辰灌输的、关于江熠“嫉妒”、“骚扰”的说辞,在铁一般的声音证据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一直感激的“光明”,竟然是她亲手推开的、真正在黑暗中为她燃起火把的人!
江熠缓缓蹲下身,视线与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林墨齐平。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搀扶,而是将那只冰冷坚硬的录音笔,轻轻地、如同放置一件垃圾般,放在了林墨颤抖的手边。
他的眼神,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彻底的死寂与决绝。
“听到了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糙的冰面,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平静,“这才是你失明时,真正‘陪’在你身边的人的声音。”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钉入林墨的灵魂深处:
“林墨,你那双复明的眼睛,真该好好看看,你的心……到底有多瞎。”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崩溃哭泣的女人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重生的亵渎。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阳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
他转身,迈开脚步。
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稳、清晰、如同鼓点般的声音,一步步远离这片充满谎言、背叛和此刻只剩下崩溃哭声的“阳光天堂”。那支承载着过往深情与此刻残酷真相的银色录音笔,孤零零地躺在林墨手边的地毯上,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花房温暖的光线被他决绝的背影迅速甩在身后。他拉开沉重的玻璃门,外面微凉的风瞬间灌入,吹拂起他额前的碎发。
门外,阳光正好,花园里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多么美好的世界。
可江熠的心,已是一片被恨意彻底冰封的冻土。前世的深情,今生的试探,连同那支录音笔揭露的血淋淋真相,都化作了淬炼他灵魂的冰焰。
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外面明亮的光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着满园春色,却再也映不进半分暖意。
这一世,绝不再回头。
他抬步,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真实却冰冷的光明里。身后,花房内林墨崩溃的呜咽声,如同隔着一个世界般遥远,迅速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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